第一章(第3/4页)

“亲爱的。”

朱恩。可靠、可敬的朱恩,她自三年前退休后搬到匹斯布鲁克,一直算得上是夜莺书店最好的顾客。朱利叶斯病危住进乡村医院时,她接手了书店。朱恩经营自己的公司四十多年,很乐意跟梅尔和戴夫一起代管书店。她体态轻盈,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手臂上戴着好多银镯子,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已经七十岁了,至少要年轻十岁。她有着二十岁的精神头儿、科学家般的头脑、雄狮般的勇气。艾米莉亚一开始还觉得朱恩和朱利叶斯之间可能会萌生爱情—朱恩离过两次婚—但他们之间的友谊一直很坚实,不掺半点男女之情。

艾米莉亚意识到,她应该当时就给朱恩打电话的。但她没那个劲儿,说不出口,更没那个心情。她现在仍然做不到。她只是站在那里,朱恩给她一个拥抱,她的怀抱像她身上的羊绒套头衫一样温暖而柔软。

“可怜的宝贝。”她轻声说着,这时艾米莉亚才哭了出来。

“今天没必要开店。”过了一会儿,艾米莉亚的啜泣差不多过去了,终于同意去给自己弄点早餐时,朱恩说。可是艾米莉亚坚持要开门。

“周四来的人很多的。这可是赶集日。”她说。

最终,开门还是件好事。平时说个不停的梅尔震惊得不言不语;而话不多的戴夫,一口气说了五分钟,讲朱利叶斯如何教会了他一切。梅尔打开收音机,转到古典乐频道,这样他们就没必要想办法避免尴尬的沉默了。戴夫展示了他的众多秘密才能之一,用书法字体写了一张公告贴在窗上:

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宣布

朱利叶斯·南丁格尔在与疾病的短暂斗争后

平静离世

他是一位深受爱戴的父亲、朋友、书商

他们稍晚一些开门,但还是营业了。一天里,不断有顾客进店来,表达他们的敬意,跟艾米莉亚说节哀。有人带来了卡片;有人送了砂锅菜和一整罐自制松饼;还有人在柜台上留了一瓶夏瑟尼-蒙哈榭,她父亲最爱的葡萄酒。

艾米莉亚不需要别人说,也明白她父亲生前是个伟大的人,但是一天下来,她发现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梅尔在里间办公室里泡了无数杯茶,用餐盘端到店里来。

关门时间过了许久,他们才终于把“营业中”的牌子翻成了“休息”,这时朱恩对她说:“来我这儿吃晚餐。”

“我不是很饿。”艾米莉亚说,她完全对食物提不起兴趣。

朱恩却不答应。她把艾米莉亚拉起来,带回了自己位于匹斯布鲁克镇郊的宽敞平房。朱恩是那种随时备好牧羊人馅饼,可以马上放进炉子里的人。艾米莉亚得承认,她吃了两份之后,确实有劲儿多了,这下她才有精神商量她不想面对的事情。

“我没法面对盛大的葬礼。”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出口。

“那就不搞大的,”朱恩边说边挖出香草冰激凌,放在布丁上,“办个私密的小葬礼,过几周再办一个追念仪式。那样会好很多。你也有时间好好组织。”

一滴泪落进了艾米莉亚的冰激凌里。她擦掉了下一滴眼泪。

“没有他,咱们该怎么办?”

朱恩递给她一罐咸焦糖糖浆。

“我不知道,”她说,“有些人的离去比一般人更让人难以承受,你父亲就是如此。”

朱恩留她过夜,但艾米莉亚想回家,在自己的床上伤心总是要好过一些。

她打开客厅的灯。客厅里的墙是深红色的,挂着织锦的长帘,这里的书似乎比书店里还多。两面墙都被书架完全遮住,每件家具上都摆着高高的书堆:窗台上、壁炉台上、钢琴上。钢琴旁是朱利叶斯心爱的大提琴,静静地坐在琴架上。她摸了摸光滑的琴木,意识到上面满是灰尘。她明天会拉的。她拉得不如父亲好,但她不想让琴这样安静下去,她知道,他肯定也不想。

艾米莉亚走到她的专属书柜前—虽然很久以前就满得摆不下任何一本新书了。她抚摩着每本书的书脊,想找一本安慰心灵的读物,那种能将她带回童年的书。萝拉·英格斯·怀德不行—现在读到写高大、善良的爸爸的文字,她是受不了的。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也不行—她书里的女主角都是孤儿,艾米莉亚意识到,她现在也是孤儿了。她拿出她的最爱,红色的布面书套,烫金题目印在书脊上,年代久了,书有些变形,书页都黄了,《小妇人》。她坐在壁炉旁的环形靠背椅上,把腿搭在扶手上,脸颊靠着天鹅绒的椅垫。没几分钟,她就飘去了数百年前,数千英里外的波士顿,坐在炉火旁,跟乔·马奇和她的姐妹们以及她们的妈妈一起……

之后的一周结束时,艾米莉亚只觉得被掏空了,疲惫不堪。每个人都那么好,那么照顾她,都给她讲朱利叶斯多么地好,但这对她来说太累了,一种情绪上的劳累。

火葬的时候举行了一个小型葬礼,参加的人只有从伦敦坐火车赶来的朱利叶斯的母亲黛布拉,艾米莉亚上学时最好的朋友安德利亚,还有朱恩。

去参加葬礼前,艾米莉亚在镜前端详自己的模样。她穿着黑色军大衣、闪亮的马靴,深红色的头发搭在肩上。睁大的眼睛下面有些泪痕,浓密的眉毛和睫毛映衬双眼。因为钢琴上摆的照片,她知道,她的发色、肤色随母亲,轻巧的骨骼结构和厚嘴唇随父亲。她用颤抖的手戴上他去年圣诞节送她的耳环,打开别人送的那瓶夏瑟尼-蒙哈榭,饮尽了一杯,又套上颜色与她发色相称的假狐皮外套。她犹豫片刻,想着自己是不是打扮得太像古装剧里的群众演员了,不过还是决定不管了。

第二天,他们送朱利叶斯的母亲上了回帕丁顿的火车—黛布拉不喜欢离开伦敦太久—安德利亚把艾米莉亚拉去了匹斯布鲁克之臂,那是一家传统客栈,地上铺着石板和木板,有家餐厅做基辅炸鸡、牛排佐猎人酱汁,还有个甜点小推车。这地方并没有像许多复古店那样,从地板到横梁全部粉刷成复古配色,这给人一种舒适感。它没有刻意伪造复古感。这里温暖亲切,即使咖啡做得很难喝。

艾米莉亚和安德利亚在休息厅的沙发上坐下,点了热可可。

“那,”安德利亚从来都是这样实际,“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我已经放弃原来的工作了,”艾米莉亚说,“他们没法给我无限期地保留职位,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她之前在香港的一所国际语言学校教英语,“我不能一直那样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跑。”

“我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啊。”安德利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