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红

我一生只可落一次泪,

如是为你,情愿心甘。

“敢问车家,夜前能否入城?”

八月既末,风和日丽。一辆简陋的马车缓行于蒿草之中。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接连几个时辰赶路,不觉间已是申时。

“公子莫急,不出半个时辰就到。”

车身颠簸,我心不在焉地翻开手中那本《异史》,聊以排解路途烦闷。微风徐来,书页微卷,读过几字后,我抬头问道:“车家可知道,前面是哪一座城?”

“前面吗?是齐地的聊城。”

“聊城?”我略一诧异,眼下这篇《烛红》,开头便是:“段生,字士衡,山东聊城人。”

段生自幼聪颖,五岁习字,七岁吟诗作对。段父以之为异,认定其子将来非将即相,便将段生锁入书房,让他每日专心伏案读书。

有几次,段生翻窗而出,偷偷跑去玩耍。段父察觉后,便是一顿笞罚。久而久之,段生便打消了玩耍的念头,一心只是攻读经史。

一夜,段生正在灯前苦读,房门忽被推开,一女孩急匆匆地迈进门来。

段生见状惊异。女孩连忙悄声说道:“别出声,要是让别人知道,就麻烦了。”

除了送茶饭的仆人,段生还未见过外人。他压低声音,小声问道:“你是何人?”

“奴家名叫烛红,家在城内,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玩耍。”

“城里这么大,你为何单单跑来我家?”段生问道。

烛红笑道:“因全城入夜,仅公子家的书房还亮着光呀。”

从那日之后,每隔三五日,烛红夜里便溜进段家书房,在书架上找些旧书来读。段生也不理她,只是自读自学。

一日,段生读书疲惫,见烛红又在读书,不禁问道:“别人玩耍,都去城郊放纸鸢、蹴鞠,你却为何偏喜欢读书?”

烛红答道:“奴家家境贫寒,不曾读书,因求卷若渴,才会来公子处借书以观。”

“你一个女子,书读得再好又有何用,也不能考取功名。”

烛红合上书本,沉吟片刻,问段生道:“这几月来,我只是深夜造访,你难道就不疑惑?”

段生闻言笑道:“我看你并非常人,来去竟毫无声息,定是狐仙之流。可我见你只是读书,并无他意,也就放下心来。我在这房里一人苦读,甚是寂寞,才留你在这,多少算是一点慰藉。”

“公子倒是蛮可怜的。”烛红眉头舒展,说道,“诚如公子所言,奴家并非凡人,却也不是狐仙。奴家本是地府阴阳路旁的一支蜡烛,孤魂恶鬼行往鬼门关,全凭奴家照明。一日奴家思量,自己这支红烛,照的却净是些牛头马面,觉得心有不甘。奴家便趁阎王不备,偷偷溜到人间,不想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如今能与公子相见,全是缘分使然。”

读到这里,我正思量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忽听车夫喊道:“公子请看,前面便是聊城。”

天色已晚,城中行人寥寥,车夫引我到城隅一家旅店后,还未等我致谢便轻车而去。

掌柜的见我一身书生打扮,便知我是进京赶考的考生,说道:“如今正是会试前夕,店中几近客满,但公子来得正巧,我家还留有两间客房。”

谢过掌柜,我即转身上楼,想到夜里还须温习功课,便嘱托掌柜送来一只烛灯。

掌柜道:“店里并无烛灯,公子若要夜读,我便吩咐小二,给公子送一盏油灯。”

入夜,万籁俱寂,明月高悬,我忽然想起之前的文章只读了一半,便又取出《异史》,挑灯而读。

时光荏苒,数载已过。一日,烛红在书案上见到几篇新墨文章,问段生:“这文章是你所写?”

段生得意道:“正是。待明年开春,我便要去参加乡试。”

“乡试时写出这般文章,必能考中举人。”

烛红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皓齿明眸、面若桃花。段生望着她,心头不禁涌出一阵伤悲。

烛红觉察出了异样,连忙问道:“公子可有什么烦心之事?”

段生摇头,脸颊滑下两行清泪。

“如今我已成人,不出几年,便要娶妻生子、自立成家。如此以来,我便与你殊途,怎样是好?”

烛红见状,赶忙俯身,轻抚段生肩背,安慰道:“照常理,你我定是有缘无分。但凡事皆有变通,若公子明年考上举人,我便去求阎王,将我放出冥界,变为凡人。”

段生惊诧不已,问道:“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至此之后,段生效仿古人悬梁刺股,鲜有睡眠。烛红怕惊扰段生读书,再没踏入段家。

转眼间人间八月,已到了乡试之时。临行前夜,烛红出现在段家书房,神色憔悴。

段生见到烛红,喜出望外。烛红却不言语,只是看着段生微笑,末了叮嘱道:“无论考中与否,只管尽早回来。”

考场中,段生文思泉涌,笔走游龙,目视答卷眸中灼灼,自觉定当脱颖而出。怎奈发榜时,段生却不见自己的名字。

段生霎时间心灰意冷,于河边久久徘徊,甚至想投河自尽,了断余生。一念之间,他又想起烛红的嘱托,便打点行李,连夜赶回老家。

夜里,段生在书房苦苦等候,却始终不见烛红的身影。

第二天,管家寻到倚墙而眠的段生,连忙将他摇醒,说道:“少爷醒醒,有人托我给少爷送信。”

段生两眼迷离,含混问道:“信?什么信?”

“是街尾烛店老板娘给公子的。昨夜公子回来已是丑时,我便没敢打扰,今天才给公子送来。”

段生不记得街尾有烛店,他展开信,几个娟秀小字映入眼帘:

“段君,请至店中叙旧。”

段生见字,欣喜若狂,在街上夺路狂奔。两旁路人见状纷纷侧目,小声议论,说段家公子恐怕因为落榜,一下子疯掉了。

来到店里,段生见到烛红,喜笑颜开。她正将捆捆蜡烛摆上货架,身上衣裳已改,貌美如昔。

段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段生问道:“你昨日为何不来见我?”

烛红闻言,莞尔一笑。

“奴家只是凡人,怎能穿墙与你会面?”

故事至此了结,我颇有些意犹未尽,心中思量,文中之事未必皆为真实,但或许确有段生烛红其人。即便二人过世,其子孙恐怕也在聊城经营烛店。

翌日拂晓,我早早起身,想在离开此地前,拜访那间烛店。

“公子说烛店?”店里的小二狐疑地问。

“对,烛店。好像在某个街角。”

小二放下抹布,笑道:“要是没猜错,公子并非齐地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