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电机行动(第3/6页)

查塔姆营区本身也乱成一团,或者说,陷入了皇家海军训练基地前所未有的混乱。二等水兵尼克松正在接受炮击训练,他的部队接获命令要在二十六日清晨四点集合完毕。上午七点,他们搭乘巴士前往多佛时高唱着:“我们会把洗好的衣裤晾在齐格菲防线上。”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多佛的白色峭壁深处,发电机室人员持续工作着。“大伙儿昨晚都没睡,而且恐怕好几天不能合眼了。我好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二十三日,拉姆齐将军写信给妻子玛格时说道。他在办公室工作时,会趁没有访客的空当草草写下一两句话,然后一出现新的危机,就赶紧把信塞进办公桌抽屉里。玛格的回应则是不断送来姜饼、后院种的芦笋,以及温柔的打气。

“白天与黑夜全都一样。”他在二十五日的信中对她这么说。的确,发电机室里的人员全都失去了时间概念,他们在白垩悬崖的深处埋首工作,根本不可能分辨白天或是黑夜;他们的三餐不定时——总是匆匆忙忙随便抓份三明治和一杯茶;他们的工作失去了步调,无时无刻不在全力冲刺。生活毫无变化,只有一股无止境的危机意识让他们终于变得麻木。

由渡轮、开底驳船、疏浚船、游艇、近海商船和斯固特驳船组成的奇特舰队如今在多佛汇聚,引发了一连串新问题。首先,它们必须有地方停靠。位于泰晤士河出海口的希尔内斯(Sheerness)渐渐成了主要的聚集地,小船在这里整理装备,准备出海,拉姆斯盖特则是最后的装配点,船只在这里加油、装填补给品、编入船队。

一个问题刚刚解决,便引来一些同样紧迫的问题:必须找到内行的技工对付让海军束手无策的顽固发动机,必须替某些老古董商船买煤,必须提供一千张航海图给几乎不曾出海的船长;航海图上可以标出航线,但是关于海滩,顶多只能提供笼统的数据。发电机室向跨军种地形图部(Interservice Topographical Department)的负责人巴塞特上校求援,上校跑遍伦敦的旅行社,搜集或多或少描述了法国海滩的旅游手册。自从开战前上一名度假游客提出这种请求,已经九个月了。旅行社职员肯定以为他是个疯子。

武器配备是另一个问题。这支平民舰队必须要有某种自卫能力。刘易斯机枪(Lewis machine gun)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没有一个仓库可以一举供应拉姆齐所需的全部数量。他们必须四处搜括,伦敦十一把、格拉斯哥十把、卡迪夫一把、新堡七把,总共一百零五把。

如同一名参谋官日后所追忆的,发电机室内是一种“有秩序的混乱”,那么雄伟的峭壁成功向世人隐瞒了这项事实。多佛从未像五月二十六日这天那样明媚。海峡对岸传来隆隆的枪炮声——布洛涅失守,加来即将沦陷;但是对于安安稳稳停靠在唐斯(Downs)的船员来说,一切似乎非常遥远。

由明轮蒸汽船改造的“梅德韦女王号”扫雷舰(Medway Queen),此刻停泊在峭壁边。大厨罗素倚在护栏上跟他的年轻助手闲话家常;罗素只知道他的助手绰号叫“赛克”。他们说道,很奇怪,今天早上整个船队都停在港内,没有一艘船出海扫雷。早餐后,一艘工作艇绕港一周,把每艘船的船长、大副和无线通信员接到旗舰上,大概是要打打官腔。这时,一艘海军驳船缓缓驶到“梅德韦女王号”旁边,送来一箱又一箱的食物,那是远超过船上四十八名船员塞得进肚子的分量。赛克评论道:“船上的食物足够喂饱一整支该死的部队了。”

被围困在佛兰德斯的士兵,恐怕跟“梅德韦女王号”的船员一样不明就里。二十六日稍晚,来自第三军团总部的沃特金斯准将(G.D.Watkins)传给阿兹布鲁克附近的第四十四师指挥官奥斯本少将(E.A.Osborne)一份秘密简报。不过,军阶较低的士兵就只能倚靠流言了。第五十师随军牧师纽康姆有个在情报处工作的好朋友,他阴郁地暗示英国远征军预备朝海岸前进,上船回家——“前提是,德国佬没有捷足先登”。流言传到法伊夫及佛弗尔义勇兵团第一营:他们将退到海岸,上船出海,然后在南边重新登陆,从德军背后发动攻击。

当命令终于抵达,往往只能靠口耳相传。尤其是无所事事的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Royal Army Service Corps),许多军官凭空消失。第四师弹药补给连的弟兄只被告知:“所有人自行想办法冲向敦刻尔克,祝大家好运!”第一运兵连接到指示:“尽可能朝敦刻尔克前进,摧毁车辆,大家自求多福。”同样地,第五七三野战工兵中队也只听到老话一句:“所有人自行想办法前往敦刻尔克。”

命令通常毫无预警地抵达。在比利时的小村庄,天刚破晓,运输连上士史尼加尔就被口令声吵醒:“齐步走!”他听见行进的脚步声,从他借宿的咖啡馆往窗外张望,看到他的小队正朝停车场行进。他赶紧追上,得知他们奉命砸烂部队的座车和摩托车,然后前往敦刻尔克。他们不可能搞错方向:只要朝远方的烟柱前进就好。

夜深之后比较困难。第二野战兵工场的洛克比中士开卡车摸索着往北的方向,直到一名军官跳到马路上拦下他的车,因为他正笔直朝五百码外的德军防线驶去。洛克比询问敦刻尔克的方向,军官指着低悬在地平线的星星说:“顺着那颗星就是了。”其他人则靠照亮夜空的炮火指引。此时,炮火几乎包围了四面八方,只除了北方的一小块缝隙依旧阒黑,那就是敦刻尔克。

运输官希尔少校是握有地图的少数人之一。不过不是军方版——不知道为什么,战争一开始,后方地区的地图就被全数召回。他拿的是《每日电讯报》为了帮助读者理解战况而绘制的地图。

皇家炮兵第五中团的二等兵华克应该好好读读英法字典。他看到路标上写着“敦刻尔克”,纳闷是否就是他要去的敦刻尔克。[1]

他不需要担心,只要留在走廊范围内——东界是比利时和英国的守军,西面由法军和英军防卫,最南端则是法军坚持死守的里尔——任何一条往北的路都行。

所有道路依旧塞满了井然有序或一团混乱的各式部队,从精神抖擞地手持步枪行进的威尔斯卫队,到类似四十四师炮兵连勤务兵佩吉这样的脱队士兵。佩吉在躲避机枪扫射时跟部队走散了,此刻正混在士兵和难民之中,孤独地往北跋涉。一辆硕大的比利时农用拖车从他身旁轰然驶过,上头载满了逃难的百姓,而佩吉意外看到坐在驾驶者旁边的竟是他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