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创奇迹(第4/4页)

而且他们永远无法反攻。登陆艇、“桑葚临时港”(mulberries)、战斗轰炸机、精密雷达,以及一九四四年反击行动中的种种设备,当时都还没发明。从一九四〇年来看,歼灭英国远征军与否,其实无关紧要。他们被逼入海里,那样便已足够。

只有法国人心怀不平。不论是在巴黎冲着史毕耶兹将军打冷枪的魏刚,还是东面防波堤上心灰意冷的低阶大兵,法国人一面倒地觉得自己被英国人遗弃了。就算指出拉姆齐的舰队救出十二万三千零九十五名法军,其中十万零两千五百七十人是搭乘英国船舰的事实,也无济于事。

戈培尔使劲煽风点火,柏林发动了最粗鄙的宣传活动。在一本名为《地面攻击报道》(Blende auf-Tiefangriff)的小册子中,通信员汉斯·亨克尔描述在一艘划艇上,逃难的英军拿枪逼迫几名法国人跳入海中。生还者如今站在亨克尔面前,咒骂着“龌龊的英国人”。

于是我问:“但是,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跟这些‘龌龊的英国人’结盟?”

“又不是我们的意思!是我们那个该死的政府干的,然后还发神经救他们!”

“你们不必守着那个政府!”

“我们能怎么办?根本没有人问我们的意见。”其中一人补充说道,“都是犹太人的错。”

“哎呀,老兄,我们一起打英国人吧,你看怎样?”

他们哈哈大笑,热切地回答:“好啊,我们马上加入。”

在伦敦,法国海军代表欧登达尔将军竭尽所能就事论事。他是个忠诚的法国人,但他必须让巴黎理解英国的角度。然而尽管费尽力气,达朗上将仍在回信中质问欧登达尔是否已经“投入英国阵营”。

“我绝对没有投入英国阵营,”欧登达尔回复,“如果你真心这么想,我会非常难过。”为了证明忠心,他一股脑地描述他跟英国人的几番口角,然后补充说道:

但是,我们是跟德国交战,不是英国。不论英国人犯了什么错,我们不该为了敦刻尔克事件而怀恨在心。

法国对他的建议置若罔闻。

在六月初的这几天,两国政府间的事务对英国远征军的弟兄毫无意义。他们只知道自己难以置信地回到家了。当火车载着皇家炮兵团的托德上尉缓缓穿过肯特郡乡间,他凝望窗外的树林和果园,心里想着,“这是放置火炮的好地点,那是藏匿车辆的好地方,那座农场很适合扎营。”——然后瞬间明白自己不必再为那些事情担心了。

在卡塞勒受伤的信号兵查尔斯,搭乘医护列车前往诺斯菲尔德(Northfield)。车行一整夜后,隔天早晨七点,查尔斯被窗外流泻进来的明亮绿光唤醒。他看看四周,发现车厢内其他弟兄哭了起来。然后他望向窗外,看见“诗人传唱了几世纪”的景色——那是青翠的英国乡间。历经尘土、焦黑的断壁残垣,以及被夷为废墟的法国北部之后,眼前这片娇嫩的绿色简直让人无法招架,弟兄们瞬间崩溃。

布鲁克将军也感受到这份对比。在多佛上岸后,他先跟拉姆齐报到,然后开着一辆指挥车北上伦敦。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想起自己刚刚脱离的险境:燃烧的城市、死掉的牛、断掉的树、枪炮和炸弹的勐烈攻击。“在极其痛苦的短短几小时内,直接从炼狱进入了这样的天堂,两者间的对比因而显得益发美妙。”

他在伦敦和迪尔将军短暂会晤,然后搭上火车回到位于哈特利温尼(Hartley Wintney)的家。他现在困得不得了,于是想尽办法勉强自己在车厢内走来走去,试图保持清醒,要是闭上眼睛,他担心自己恐怕会睡到坐过站了。

他的妻儿在站台等候,簇拥着他回家。他喝了一杯甜甜的奶茶,终于能够上床睡觉。他总共睡了三十六个小时。

他们全都疲惫不堪。第四师参谋李察森少校两周以来只睡了十六小时。在一波撤退行动中,他连续六十二个小时未曾合眼。终于抵达师部在奥尔德萧特(Aldershot)的集合地点后,他倒在床上睡了三十个钟头。比米什上尉隶属于在斯滕贝克反败为胜的皇家诺桑伯兰郡燧枪兵团第九营,他最厉害,一觉睡了三十九个钟头。

救援人员也同样疲倦。比尔上尉的扫雷舰连续不断出勤,两周以来他只有五个晚上睡在床上。在多佛负责管理部队上岸的沃辛顿上尉,一天早上摇摇晃晃走进食堂,当培根和鸡蛋送到他面前,他不小心睡着了,胡子都泡进盘子里了。“温莎号”驱逐舰舰长裴利中校发现,船只在多佛掉头时是他唯一的休息机会。但是即便那个时候,他也绝不打盹,害怕自己醒来后头脑不清。相反地,他只是坐在舰桥上,喝一杯掺苏打水的威士忌。这必定是一帖良方,因为他接连十天完全不必睡觉。

没有人比平民志愿者罗伯·希尔顿更累了。他跟他的伙伴、戏院经理泰德·萧,连续划船十七个钟头,把部队从防波堤附近海滩接驳到斯固特和其他小型轮船上。就连希尔顿体育老师的训练,也没让他准备好接受这样的考验,但是他做到了。如今任务完成,他们双双返回拉姆斯盖特。

他们亟须休息,却接到指令,要他们帮忙把小船沿泰晤士河带回伦敦。更糟的是,他们分到“莱伊盖特二号”——他们当初开到敦刻尔克,最后却因螺旋桨故障而弃置的大型机动船。他们拖着满身疲倦出发,绕过北岬(North Foreland)进入泰晤士河入海口,沿着河道逆流而上。

真正的盛大欢迎,是过了黑衣修士桥(Blackfriars Bridge)才开始的。港口和市中心忙得没时间观看这支沾满尘埃与油污的舰队通过。不过,当“莱伊盖特二号”越过停在岸边的“发现号”培训船时,培训船上的海童军高声欢呼。船只持续往上游航行,沿途的喝彩声越来越热烈。切尔西(Chelsea)、哈默史密斯(Hammersmith)、特威克纳姆(Twickenham),每一座桥都挤满了欢呼的民众。

希尔顿和萧终于把“莱伊盖特二号”交回它的船坞,然后两人走到地铁站,就此分道扬镳。并肩划船十七个小时后,他们想必成了一辈子的朋友。然而事实是,他们从未再度聚首。

希尔顿搭了地铁回家。一上车,原先料想自己会被当成英雄对待的念头立刻烟消云散。他三天没刮胡子,衣服沾满了油污,全身臭气熏天,其他乘客迅速挪到车厢的另一端。

到了家门口,他发现没带钥匙。他按了电铃,门打开了,妻子帕梅拉站在门口。她看了一眼这个“流浪汉”,立刻扑上前拥抱他。终究,他是某个人心目中的英雄。

[1] Joseph Goebbels,纳粹德国时期的国民教育与宣传部部长。——译注[2] 这首曲子是拿破仑时期的法国国歌,传唱一时。——译注[3] Edward R.Murrow,美国广播新闻界的宗师,二战期间曾派驻伦敦。——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