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的皇后

回到香港两星期,陆南才一直强迫自己忍耐,不去找仙蒂,更不找张迪臣,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太一样,因未确定如何用新的身份跟他们对应,不敢轻举妄动。他比以前背负了更多的秘密,自己的,堂口的,不可轻率,因为他们于他非常重要,得谨慎行事。而且当天离开香港,走得如此窝囊,他答应过自己,当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必须先有一些像样的作为,如今孙兴社设堂,他已是龙头老大,总算是适当的时候。

仙蒂早就知道陆南才回来了。在湾仔出入的人都知道,一个堂口冒起,如果仙蒂懵然不察,便没资格在湾仔打混了。所以当陆南才出现于Crazy Darling酒吧门前,仙蒂并未太感意外。

傍晚时分,酒吧铁闸仍然拉上,只打开了中间的小门,陆南才弯身踏进,灯火昏暗,仙蒂正在神台前上香供奉关老爷,转身望他,眼神发亮,尖起声音用广东大戏的腔调道:“呵,南爷驾到,小女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陆南才正色道:“讲乜捻野?是否唔欢迎我?”

仙蒂仍然笑着,刻意吊高嗓门,用粤曲的腔调说:“岂敢岂敢!南爷系龙头老大,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小女子哪儿有不从之理?”

陆南才趋前几步,神台亮着一盏红灯泡,红光映照到仙蒂脸上,她未化妆,眼袋浮肿,嘴唇苍白,才过了短短的时间,看上去竟然老了许多。抑或是她本来这样,只不过陆南才忘记了?距离愈远,愈易把旧事想象成美好。

两人坐下,陆南才不知道从何说起,陌生感让木讷的他更木讷,幸好有仙蒂在,不会有冷场。她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堆姐妹近况。毛妹没教英文了,她的肺病一直没好转,住院留医数月,萧家俊照顾她,被传染了,整天留在家里养病。家俊的父亲被政府驱赶出境,一去没回头,三个哥哥看管堂口生意,声势大不如前。另一些姐妹,玛莉、萝娜、艾丽等等,仍在酒吧讨生活,来港英军和加拿大兵愈来愈多,冬叔多开了两间酒吧,把吧女们东调西遣,碰面的机会也少了。毛妹那边有肺炎病菌,姐妹都搬走了,没人敢去。陆南才发现仙蒂没提半句佩姬,那个曾经让他明白女人和女人有爱也有情的佩姬。

陆南才忍不住问道:“她呢?可好?”

“她?哦,Peggy。”仙蒂微愣,眼神暗淡下来,道,“嫁人了。她好命,去年有个英国鬼佬,做银行的,同佢玩了几晚,难舍难离,给冬叔三千蚊美金替她赎身,带咗佢走。离行前两公婆还在英京酒家摆了三桌,风光到不得了。姐妹们为她高兴,哭成一团。女人嘛,不高兴喊,高兴也喊,女人就是水多。”怪不得仙蒂忽然老了许多。陆南才感到心痛。

仙蒂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捻熄,站起,背向他,左右挥手不知道在忙什么,半晌,转身把一杯血红的东西放到他眼前,道:“尝尝,有点辣,但辣得很过瘾。鬼佬叫这作‘血腥玛莉’,Bloody Mary,我刚学懂调配,他们爱喝。鬼佬把不同的酒乱七八糟地混配在一起,称为‘鸡尾酒’,因为鸡尾色彩缤纷。嘻,我们中国人听见鸡尾只想到鸡屎忽,烤来吃,又肥又香!”

陆南才仰起脖子打算干杯,仙蒂嘱他慢慢品尝。浓烈的“血腥玛莉”,像中国人的芝麻糊,只不过是红色,酒里插着一根绿绿短短的西芹,红配绿,狗臭屁,喝下倒有一番纠缠甘甜的辣味,像有几条小虫从舌尖开始往胃的方向缓缓爬进,却停在喉间,让你麻痒得不确定应把它们吐出来抑或吞进去。“Not bad!”陆南才刻意卖弄一句英文。

仙蒂笑道:“不错嘛,居然仲记得点讲英文!”

当然是记得的。记得的可多呢。Bloody,是 Bloody Mary,也是bloody yellow monkey,陆南才当然记得那个夜晚的羞辱和恶斗,若没有那个鬼佬的那句bloody,他便不会跑回广州,也没有后来的孙兴社了。不,孙兴社仍是会有的,但不会有他这个龙头,他也不会由北变南。如果没有那个夜晚,他和张迪臣的后来呢?会不会有后来?对了,现在呢?现在的他在做什么?

隔着酒吧桌子,陆南才脸对脸注视仙蒂,两道鱼尾纹攀爬在她两边眼梢,像墙上剥裂的痕迹。两人之间隔着时间。短短的时间,却有难以预料的变化。一股酒气突然从胃里冲上喉头,再从喉头撞击脑袋,仿佛刚才喝进肚的虫子突然后悔了,往回爬出,挣扎夺路,重返人间。不能再等了,陆南才做了决定,要把时间的变化掌握在自己手里,他要抢回先前所可能失去的一切。

不像去年,陆南才这回没哭。去年他仍叫陆北才,今年已叫陆南才,不一样了。他没听仙蒂劝告,很快便把“血腥玛莉”喝完,再要求一杯威士忌,然后,再一杯,也喝了几杯拔烂地,边喝边中英夹杂地把在广州的遭遇说完又说,喝至最后,头昏脑涨,眼前的仙蒂面目模糊,皱纹不见了,眼,耳,口,鼻都不见了,只剩一个苍白的影子,忽而向前,忽而后退,似在招引陆南才伸手触碰。

陆南才抬起软弱的手臂往前抓去,呢喃道:“别走……只要别让那些人知道,我在这里……别走。”手还悬在半空,已经哗啦哗啦朝地上呕吐。

仙蒂取来热毛巾替他敷脸,轻抚他的背,在他耳边温柔地说:“Don't worry, honey. Be brave, go get what you want.”

陆南才没听见,他已沉沉睡去。

当夜由哨牙炳把他背回家,陆南才睡了整天整夜,张开眼睛,见到阿炳坐在客厅,不禁慌张,唯恐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让他听见的醉话,却又不好意思直问,担心愈描愈黑,只好暗中观察他的神态脸色,幸好没发现异样,稍觉放心。休息够了,一天午饭后,陆南才穿妥衣服,深吸一口气,像上战场一样,推门到水手馆找亨利哥。

张杭吏见到陆南才,老远高声喊道:“Holy cow! 阿才!Look at you!依家好架势!”立即趋前把他紧抱入怀,因为比他高大,肚皮顶到他胸前,大胡子磨擦他的额,一股浓浓的混着古龙水的雪茄气味冲入陆南才鼻里,有久违了的刺激感,令他顿然忆起那夜在亨利哥家里的慌乱情景,忆起那夜的诱惑、犹豫,也忆起那夜的被拒绝。所以陆南才立即从亨利哥怀里退后两步,姿态是故意的不礼貌,是小小的报复。他来这里是为了先探路,打听张迪臣的现下状况,始决定何时找他,或不找他,毕竟分开了一阵子,自己感受如何,自己明白,至于他那边,难说了,还得谨慎。

陆南才这天穿了一套墨绿色的薄麻西装,在押店买的,衣袖有点短,双肩倒毕挺,典型的俄国样式,还戴了巴拿马帽,刻意让亨利哥明白,今天的陆南才已经不是去年的陆北才。可是他没告诉亨利关于改名的事,反正亨利仍然唤他“阿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