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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宾州古雅村落立提兹的萨特将军旅馆,竟然是劳累旅途中最完美的一剂解药。仁波切从他的毡制旅行袋里掏出一团钞票,要了最便宜的房间,结果是含税62美金。他慢慢地仔细数钱,对着前台后面的小姐微笑。我递过去一张信用卡,要了大一点的房间,拿到一把钥匙,一间100美金的房间,也在二楼,212,其实是我办公区的代码。“一起吃饭怎么样?”我问仁波切,“我请客,我答应过的。为开车路上的不快赔罪。”

他扬起眉毛,收缩起面颊肌肉——他的脸灵活得让人惊讶,就好像他在专门的健身房里待了很多年,锻炼颧骨以上的肌肉——摇摇头,不。“现在只坐,只睡觉,”他说,“明天我们吃饭,仁波切和你。”

“好吧。那晚安。”

“晚安,你是个好人。”

仁波切和我一起走上铺了地毯的楼梯,然后走上各自的走廊,没再说一句话。

这间旅馆有250年历史,看得出来。这是褒奖。嘎吱作响的木地板,护墙板,蕾丝窗帘,有三把扶手椅和一柜子书的客厅。212号房面朝和501路相交的街道,有一点吵,但其他方面都完美无瑕:一张特大尺寸的床,老式的瓦管排水浴缸,厚重的桃花心木梳妆台,书桌跟我大老远开车去北达科他州要拉回来的家具是同一个风格。电视机的尺寸,跟两个半加仑的冰淇淋盒堆放在一起那样大。明装管道,天花板一度漏过水,但我全都喜欢,比起那种有三百间客房的消毒连锁酒店,喜欢它要超过一千倍,我出差时总是住在那种地方。我喜欢有把真正的钥匙,而不是一张塑料门卡,喜欢花洒上有陶瓷老把手,喜欢可以真正打开的窗户,喜欢没有消毒剂的臭味,没有通用的墙纸,没有“娱乐中心”和矿泉水卖4美金一瓶、坚果9美金一袋的“酒吧”。

我伸个懒腰,坐在床上,脱掉鞋袜,然后打电话回家。

“是公路王子吗?”吉妮接电话时问道。

“是啊。王子累了。他想老婆了。他在跟一个穿金边红袍的男人旅行。”

相当长的停顿。然后是:“奥托?真的吗?”

“公路王子从来不骗人。”

“这是什么中年危机吗,宝贝?有没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呢?”

两秒钟的停顿,然后我横跨大床侧卧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像是来自我的童年,似乎把我一整天的疲劳都拧开了。当它平息时,是渐变的,在几声反复的浅笑中逐渐减弱。“只有一件事,我那超棒的妹妹骗了我,让我带上她的精神导师而不是她。我在跟沃利亚仁波切上师旅行,他刚经由西伯利亚来到美国。”

“你在讲笑话吧。”

“再认真不过了。”

“西西没来?折腾成那样?”

“西西在帕特森的家里给好朋友做回溯呢。”

“那谁跟你一起呢,说真的?”

“沃尔沃仁波切还是沃利亚仁波切,类似那个名字。光头,笑眯眯的,英语有点问题,一贯的神秘。我喜欢他,我觉得。”

“你觉得?”

“很难了解他。尽管西西好像已经很快地了解他了。她想把她那一半的财产给他。拿来开一所精舍还是什么的。我对那件事很不高兴。”

听得到另一头的叹气。

“孩子们好吗?”

“娜塔莎还好。安东尼在橄榄球选拔赛上伤了手肘,在房间里敷冰呢。贾斯伯一直上楼去看你在哪里,然后又到花园里找,还到小溪附近的灌木丛里找。”

“给它几件我的旧T恤闻。”

“不行。我在闻呢。”

“你还好吧?”

“还行。我对西西的想法有一点担心。送出去的可是一笔巨款啊。”

“我也是这么跟她讲的。走一步算一步吧。或许会有转机。州际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事故。两辆小车和一辆卡车。有人死了,我想。西西的告别拥抱很长,或许救了我这个蠢货一命。”

“其实你这个蠢货的屁股很不错7。”

“我们被堵了40分钟。不过,我还是发了一下小脾气。”

“当着上师的面?”

“是啊。他处理得不错。他坐过牢的,在俄罗斯。”

“我的老天爷,奥托,听起来你应该做做笔记。”

“西西想让我给他展示美国。至少是这四分之一的美国。”

“孩子们已经想你了。他们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因为他们没有吵架。要我叫他们来听电话吗?”

“现在别打扰他们。我已经决定给他们写信了。一封真正的信。老式的方法。让他们做好思想准备,好吗?”

“他们会被吓傻的。他们会不知道怎么打开它。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们想你。我想你。”

“你做梦时,我会偷偷爬上你的床。”

“但愿如此。”

说完再见,我挂了电话,又伸了一下懒腰,深思起来:我竟然全凭运气,找到了像吉妮这样的女人。还是说,根本不是运气?西西曾经把这称作“被安排的婚姻”,来支持她的想法,即所有的关系都是总体规划的一部分,是运作宇宙的至高智慧把人们安排到同一张床上的。不管是否安排好,不管是不是规划的一部分,经过几年的相互调整之后,事情发展得非常不错。吉妮和我刚遇见开始约会时,我们对生活一无所知。我们的背景、性情,甚至发色都差别极大。我是个农场长大的孩子,她是个康涅狄格州的知识分子,选择来达科他州读研究生是为了逃离恶言相向的母亲,并且继续追求在土壤化学方面的短暂兴趣。不知怎么,我们对彼此身体上的迷恋和思想上的亲密进化成了真爱,她的强项填补了我的弱项,反之可能亦然。我们当然也有口角和困境,但我很少忘记要感激她。

我又伸了伸懒腰——人类的嵴柱天生不适合办公,或者在车里一坐几个小时——然后洗了个澡,穿上运动外套,下楼去吃晚餐。

在250年历史的餐厅里,我被领到一张面朝庭院的餐桌,庭院里有个喷泉在飞溅冒泡,还矗立有一座10英尺高的木头雕像,看起来格格不入。那是萨特将军本人,我猜想。在前台登记入住处,有一本小册子讲述了将军的故事——显然,他“发现了”加利福尼亚州,还是这一类的事——但我得承认,除了个别几处,我对美国历史异常不感兴趣。全是屠杀和褫夺,全是勇气和意志,这让我毫无热情,尽管我喜欢旧房子和老地方,让人看到往日的印记。一次我跟我妹妹谈及此,她说这是因为,我的前世从没有生活在这片大陆上。

当我在沉思前世的概念时(我有一次听说,或许是听她说的,转世一直是基督教义里的重要部分,一直到六七世纪基督死后,当时教会里的一些当权者颁布法令,宣布其为异端邪说),那个女服务生在我面前放下一本菜单,我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我们身处宾夕法尼亚州的绿意深处,他们竟然提供麋鹿、水牛和贝类海鲜。酒单堪称齐全,在服务生(她的名字是阿丽亚娜,在宾州读哲学和宗教史)留步三次询问后,我终于决定点新鲜宾州鳟鱼,一个沙拉,还有半瓶灰皮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