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2/3页)

我坐在车里,感觉就像被裹在一层难以名状的稀薄黏液里。静静地站在房间后面做个白日梦能有多难,我问自己。拉着某个陌生人的手几分钟,念念经能有多可怕?你不想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况且我才刚给仁波切上过美国式礼貌的课。

我还是坐在那里。一队衣衫褴褛的人陆续经过,全是男人,大多数人走得很慢,几乎拖着脚步,几乎是在寻觅,东张西望,就像在伺机浮现。日光悄悄熘走,然后这种孤独的阴霾从废弃的部分街区的黑暗中传来,经过店面里涌出的光亮,又再次回到黑暗中。几个人向店面里窥探。一个人甚至把脸贴近玻璃,站着观看了一会儿。没有人进去。

当我觉得演讲的主要环节一定结束了,而在我脑里高谈阔论、训斥我缺乏勇气与尊重的声音也越发固执时,我打开车门的锁,悄悄地熘回演讲厅。仁波切已经结束了正式的演讲部分,正在回答问题。

第一排的黑人长者举起手说:“早些时候,你说了一些我在你的书里没有读过的东西。你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不管怎样,你只能改变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半事情。或者类似那样的话。你能就那个话题细说几分钟吗,仁波切?”

仁波切抿了一口茶,点了有六次头,但他始终带着一种亲密感直视那个男人——如果那个词恰当的话——那让我震惊。我们相处的时候,我从没见过他有那种眼神。当他开始说话时,我意识到那也是一种我没有听过的声音。他对语言的把握力更强,但不止于此,我错失了某种力量,一种魅力。他对那个提问者说:“对,对。是这样的。我说‘一半’,但我的意思不是正好一半。而是‘一些’,让我们用‘一些’吧,好吧,行吗?你在这一世学到的一些东西,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算你没有灵性,就算你不冥想,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东西,也能学得到。就算你杀了人,你也能学到一些必须学习的东西。你会受到负罪感的折磨,就算你对自己假装无罪。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会痛苦。如果你吃太多,你会痛苦,你会学到。如果你往身体里放毒品,你会痛苦,你会学到。如果你的性行为伤害了别人,你会痛苦,你会学到。

但好事也是,你看,愉快的事也是。你会爱和你结婚的人,或者你的爱人,你会学到。你会爱你的孩子,你的工作,你在这种生活里的愉悦,你的朋友,你的爱好,你的运动,你的缝纫,或者你的园艺。这里面每一样东西都充当你的老师。你明白这个吗?这里面每一样东西也都是某种上师,你明白吗?疾病,失败,悲伤,成功。对。要从这些东西当中学习,这一世你不必要有什么特别的灵性之路。不是非要有个上师不可,或者要这样饮食,不要那样饮食,要这样还是那样说话。灵性培养的有些部分会在这种生活中发生。对每个灵魂都是如此。”

仁波切停下来呼吸,然后继续:“但如果你关心你的头脑,你看,如果你不去搅动你头脑的能量,不去伤害什么人或动物,不用不健康的方式使用你的身体,如果你冥想,祷告,如果你在生活中有安静的时候,而不是一直忙于嘈杂和差事,如果你随时陶冶好的情操,而不是坏的情操,如果你这么做,那么你就……是哪个词?”仁波切回眸看我,就好像我会告诉他。“加深。对吗?嗯?你就会加深你的学习。还是增进,或许在你们的语言里是增进这个词。你明白吗?那并不意味着你比那些不做这些事情的人要好。不要那么想。那么想对你没有帮助。那只意味着,你会从这趟人生里榨出所有的汁液,有多少榨多少。你不会浪费你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交给你的时间,它是那么宝贵,我们不到死的时候都意识不到。你不会浪费这个宝贵的时间,你明白吗?这是最好的一种环保人士。这是不滥用这个世界的礼物。你明白吗?”

朴实小房间的四周都是虔诚的点头。显然,每个人都明白。我感觉肠子里一阵扭结,让我记起小时候遭受的一次糟糕而神秘的胃疼,我在旧农舍的沙发上扭动,母亲加热了干毛巾放在我肚子上。仁波切在他慷慨激昂的长篇回答后靠回椅子里,从容地喝着茶。聚集的崇拜者朝他散发出一种光辉。我站在房间后部,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做,而且音量比我预计的大得多,或许还不太友好,我说:“所有这些学习都有什么目的?”

几个人转过身来看我,我没感觉到他们脸上有同样友好的光辉。我没有举手等老师叫我,或许是那个原因。

仁波切笑了。“是的,我的朋友。很好。他是我的朋友,”他说,现在是对着人群说,“他的妹妹也是。非常好的朋友。是的。什么目的呢,我的朋友?目的……”他停顿了几拍,用右手的手指轻敲右腿。“目的就是生活本身。这就是生活的目的,对心灵的教育。每个人都这么说,所有宗教的每一位老师。生活是为了学习,为了进步,为了向前移动——”

“但就算你不加深你的学习,也可以有很好的人生,不是吗?”

信徒当中有低声的抱怨。我感觉愚蠢,对自己恼怒,但似乎就是没法安静地站在那里,点头崇拜。

“是的,当然。我说了——”

“那做额外工作的人有什么动机?我的意思是,生活足够艰难了,不是吗?要是你对事情的原状很满意呢?你为什么要改变自己?为什么要冥想、祷告、做礼拜?如果你不做那些事情也很开心,也很正派,为什么又要设法把你的坏念头转好呢?”

“啊。”仁波切说,我以为我揪住他了。那就是蹿过我头脑的语句。我揪住他了。他是个足够好的人,这个仁波切,很可能没有恶意,但有点不实在,我现在看出来了。房间里的人都是那类需要找个人当“上师”的人,西西莉亚就是那样。那让他们对真实生活的原始冒险感觉好些。这是一种防护毯,像我这样的人不需要。

仁波切从容而刻意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抬起头来,朝我这边投来一个灿烂的微笑。但我不打算这么轻易缴械。“你是一个好人。”他说,把固定在前一位提问者身上的直视目光也固定在我身上。听到他说出那句话,我异常愤怒。我被他影响了,被摆布了。“你不害人,”他继续说,“你很爱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工作和你的妹妹。我了解这些。是的,你吃得有一点过多,我的朋友。”他哈哈大笑,此时人群都已经转过身来看我,他们也在大笑——这可能非常奇怪,而且或许是出于尴尬——我发现自己把手放在肚子上晃动,就好像它比实际上大得多。“对,有一点过多,”他继续说,“但你做好事,不做坏事。告诉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