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那奥多吞下猎物,霎时感到一股能量流入了自己的体内。他迫不及待地将意识再次和海水融为一体,企图慌忙地去寻找方才的悸动。

那是这些日子里唯一的例外。

不仅是这样。

他的心在怦怦跳动着,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胸腔不是空的,有活的、会跳动的、属于他的东西在挣扎呐喊。

它告诉他,那一刻的触碰很重要。

如果不抓住,他将永远陷入这无边的黑暗。

神识在海水里穿游,一切却如往常那样,对他而言都是麻木而无味的。无论再怎么努力,他都没有办法再触碰到那一道让他灵魂都在颤抖的光束。

那奥多吞食掉最后一口腥臭的白肉,转身游走。

双眼注视的正是洞穴的方向。

……

裴斯的手掌贴在洞穴的石壁上。

这一块石壁粗糙不堪,但刻着她脸庞的那一块却被人打磨的光滑。

姜郁转头,墙上有着不少划痕和破碎的痕迹。她似乎能透过这些杂乱粗暴的裂痕看到那个一边发狂一边痛苦地无法自抑的人鱼。

不,他现在还能算人鱼吗?裴斯又不合时宜的想。

蛊惑他的梅又在哪里?

裴斯的目光落在在一个角落。

她记得那奥多痛苦时经常抱着头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

正想着,裴斯注意到了角落里星星点点的白色。

裴斯游过去,弯下腰,伸出手。

她的手掌握拢,再松开。

一颗珍珠躺在手心,在这一团黑水里显得格外刺眼。

裴斯沉默了。

她想杀那奥多吗?

不想。

她会杀那奥多吗?

会。

裴斯摘下了头顶的王冠,把这王冠丢到了地上。

她的目光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看着进来时的洞口,游了出去。

不过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

那奥多回到了洞穴,里面似乎还是和他离开时的模样一样。

当然会是一样。

在这个领域里,他是至高的存在,已经没有别的生物敢招惹他了。

但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急匆匆地游进去,双手发亮,看着墙上的画。

没有改变。

那奥多捂着胸腔,被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包围。

他落寞地看着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洋,心里终于产生了一个疑问。

他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他一直一来都在等待这什么?

那奥多转头,死死地盯着地上多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丑陋的王冠,像是缠绕的荆棘,中央裹着的矿石是那样的低贱、又是那样的美丽。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王冠被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抱到怀中,仿佛怀里的是脆弱的稀世珍宝。

那奥多喘着气,深绿的眼眸盯着已经有些旧了的王冠。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大,冰凉的体温也在不断攀升。

刺骨的海水和滚烫的身体反复刺激,那奥多的眉头间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白光环绕在他的周身,忽明忽暗,最终轰地一下照亮了整个洞穴!

他双手捧着王冠,缓缓上移,直到盖住了眼眸。

那奥多张了张嘴唇,发出几声不带意义的声音。那嗓音沙哑,音调奇怪地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异族。

“……陛下,我回来了。”

这一切似乎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

下坠,还是下坠。

已经快三天了,她心算着。

裴斯金色的长发飘动,双目紧闭。

她从未想过海有多深多广,只是在此刻,她似乎意识到了那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广大带给人的恐惧。

她不害怕,即使海中的空气越来越少、压力越来越高。

奔赴死亡在她心里是一件掀不起波澜的事。它很重要,因为这是她生命的必经之路。

但是它同时却又是是无足轻重的。

裴斯自己了却了所有的牵挂。现在她已经没有东西可在乎了。

没有值得,也没有可惜。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生物在知晓自己的死亡时都有一种超脱自然的平静。

至少裴斯是这样的。

寻回本源的过程是枯燥而无味的。就算裴斯再怎么加速,尾巴底下的黑水还是一样深不见底。

裴斯不知不觉想起她最初的记忆。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从诞生开始,裴斯一直觉得自己很孤独。

在孤儿院是这样,被领养会幸福的家庭,也是这样。

她……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人会皱眉头。

可她很聪明,下意识地疯狂学习周围的事物。

她懂得,她必须和周围人一样,这样她才会过得好。

裴斯看着父母担忧的目光,这个时候要笑。

裴斯蹲在老死的家猫面前。

而这个时候要哭。

她太好,好的过了头。能在和人的交往中,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瑕疵。她的举动全都是最优选择。

于是裴斯成了人们口中最完美的孩子。

也有人说她假,但爱她这幅模样的人更多。

爸爸妈妈一开始是心疼她。

“宝贝,在我们面前可以放松的。做你自己,宝贝。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裴斯信了。

但是他们却没有守约。

她唯一做的一件错事是没有拦着裴江那个蠢货去死。她眼睁睁地看他从高楼上跳下,证明着他所谓的“爱”。

因为她烦透了裴江对她不合时宜的情感,这在人类的法律里是不被允许的。裴江死了,这将要发生的祸事才能平息。

是他说的没有她他就会死。她不愿意成全。

所以他死了。

这就是他人眼中,她的罪证。

所有人都不信她,所有人都要杀她。走到这种地步其实并不可怕。流言蜚语一丝一毫都不能伤到裴斯。如果她想,她随时都可以有很多平息这件事的方法,但是裴斯不想。她觉得没有意思。

母亲崩溃了,父亲发狂了。

而她,无聊了。

别人觉得可能觉得她可怕、可能觉得她可怜。

但是她只觉得,是无聊了。

到死,她都像是一颗漂浮在水面上的油珠,怎么都融不进这个世界。

最后,父亲手里的刀贯穿了她的胸口。

这一对养育着她的夫妻很奇怪。

他们杀死了她,却没有放声大笑。

按理说,他们是仇敌。

可他们很痛苦地抱着快要断气的自己,哭得快要昏死过去。他们慌乱地叫着救护车,带血的双手捧着她的脸,呼唤着他们给她起的、而她早就忘记的小名。

那一刻,有什么在裴斯的脑袋里一闪而过。

裴斯撑着最后一口气,她忽然不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