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高墙 1961年 第六章

克里姆林宫的尼娜·奥尼洛娃厅,是以在塞瓦斯托波尔战役中战死的女机枪手命名。厅里的墙上挂着一位苏联将军把红旗勋章放在她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挂在一个白色大理石壁炉之上,上面熏得像吸烟者手指一样乌黑。房间其他部分的墙上,原来挂着照片的地方,现在挂上了带着镶在定制石膏镜框里的油画,这里的墙壁似乎在革命之后就再没粉刷过了。这个大厅在革命之前也许是间优雅的沙龙,现在大厅的中央由几张餐桌拼成了一个大长桌,桌子旁边放了二十来把廉价的椅子。长桌上放着几个每天都被清空但似乎从来擦过的陶瓷烟灰缸。

德米卡·德沃尔金心情沉重、思路混乱地走进尼娜·奥尼洛娃厅。

尼娜·奥尼洛娃厅是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部长助理和秘书长经常在一起碰头的地方。

德米卡是总书记兼主席团主席尼基塔·赫鲁晓夫的助理,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

维也纳峰会就在几周之后了。这将是赫鲁晓夫和新任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引人注目的第一次碰面。明天,在今年主席团最为重要的一次会议上,苏联的领袖们将制定出峰会的策略。今天,领袖的助理们齐集在尼娜·奥尼洛娃厅为主席团会议作准备。这是助理们为峰会准备会议而召开的预备会议。

预备会议上,赫鲁晓夫的助理必须把赫鲁晓夫的想法告诉别的助理,以便他们为各自的上司做好明天的会议准备。德米卡还有件不能明言的任务,那就是发现任何潜在的反对声音,并在可能的情况下,粉碎它。他的任务就是确保明天的讨论就能按赫鲁晓夫的想法顺利地进行下去。

德米卡熟知赫鲁晓夫对峰会的想法,却觉得应付不来这样的准备会。他是赫鲁晓夫助理中最年轻最没经验的一个,刚刚从学校毕业一年。德米卡之前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预备会议:他的资历尚浅,不够格参加这种会议。但十分钟前他的秘书打电话告诉他赫鲁晓夫的第一助理病了,另两个助理又正巧遇上了车祸,因此只得由德米卡出席这天的会议。

德米卡之所以能得到为赫鲁晓夫工作的机会是出于两个理由。其一是他的成绩很好,从幼儿园到大学他几乎都是第一。另一个原因在他舅舅身上,他舅舅沃洛佳是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德米卡不知道哪个原因更为重要一些。

克里姆林宫给外界铁板一块的印象,但事实上,它是个权力的角斗场。赫鲁晓夫的权力基础不是很稳固。他是个实打实的共产党员,但又是个看到体制漏洞,想用新思路让国家体制更加完善的改革者。可克里姆林宫里的斯大林残余们却并不甘心失败。他们利用可以找到的每一个机会削弱赫鲁晓夫的势力,阻碍改革的深入。

助理们的会议是非正式的。秘书们没穿正装,没打领带。他们一边喝茶抽烟,一边进行讨论——除了几位女士以外,大多数助理都是男人。在这些人中间,德米卡只认识安德烈·葛罗米柯的助理娜塔亚·斯莫特罗夫。娜塔亚二十五六岁,尽管穿着一条单调的黑裙子还是很漂亮。德米卡和娜塔亚说不上熟悉,但也和她说过几次话。他坐在娜塔亚身边,她看见德米卡,露出惊奇的表情。“康斯坦丁诺夫和帕加里出车祸了。”他解释道。

“他们受伤了吗?”

“不太严重。”

“阿尔卡耶夫呢?”

“出疹子了。”

“真是不幸,所以你是领袖的代表?”

“我很紧张。”

“别担心。”

德米卡看了看周围的助理们。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他低声问娜塔亚:“会议的主持人是谁?”

叶夫根尼·菲利波夫听见了他的话,他是保守派国防部长罗季翁·马利诺夫斯基服务的助理。菲利波夫只有三十来岁,却打扮得比实际更老。穿着宽大西服和灰色法兰绒衬衫。他用责难的声调高声重复了一遍德米卡的问题。“会议的主持人是谁?当然是你。你是身为主席团主席助理,这你还不知道吗?大学生,赶快开始吧!”

德米卡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他很快来了灵感,说,“因为尤里·加加林伟大的太空行走,赫鲁晓夫同志在世界各国的祝福声中前往维也纳。”上月加加林刚刚领先于美国几个星期,成为太空巡游的第一人。这对苏联和尼基塔·赫鲁晓夫来说是个很好的宣传。

桌子旁的助理们拍起手来,德米卡的感觉好了许多。

菲利波夫又说话了。“如果没有肯尼迪的就职演讲,我们的总书记可能会更出风头。”他的话里似乎总是少不了刺,“我想提醒桌子周围的诸位,肯尼迪谴责我们谋求世界霸权,发誓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们。尽管我们采取了许多友好的举动——多说一句,这在许多老成持重的同志看来是不明智的——肯尼迪却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攻击意图。”他像个老师一样举起手臂竖起根手指说,“我们只能有一个答案:加强我们的军事力量。”

德米卡还没想好应对之策,娜塔亚就开始和菲利波夫对着干了。“我们不可能打赢军备竞赛。”她用以理服人的语气说,“美国比苏联富有得多,美国可以轻松地匹配我们对军事投入的增加。”

德米卡感到,娜塔亚比她的保守派主子要理性得多。他感谢地看了娜塔亚一眼,附和道,“赫鲁晓夫同志的和平共处方针可以减少我们在军事上的投入,把节省下来的钱花在工业和农业上。”克里姆林宫的保守派痛恨和平共处的外交原则,在他们看来,和帝国主义的斗争是至死方休。

通过眼角的余光,德米卡看到自己四十多岁的秘书维拉走进会场。她是个聪明但焦虑的女子。他挥挥手,示意维拉出去。

菲利波夫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不能允许如此天真的政治观点唱主角,这样会极大减弱我国的军事实力。”他以责备的语气说。“长此以往,我们很难在国际舞台上取得胜利。中国就是一例,看看中国人是如何羞辱我们的吧。那已经让我们在维也纳处于弱势了。”

菲利波夫为什么不惜一切要证明德米卡是个傻瓜呢?德米卡突然回想起菲利波夫也曾应聘在赫鲁晓夫手下服务——结果那个职位被德米卡获得了。

“就如同猪湾之于肯尼迪。”德米卡回答说。肯尼迪授权行事嚣张的中央情报局入侵古巴的猪湾:这个计划出了岔子,肯尼迪也因此受到了羞辱。“我觉得我们首领才是更强势的一方。”

“不管怎样,赫鲁晓夫失败了——”菲利波夫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预备会议提倡开诚布公,但其中还是有限制的。德米卡抓住了菲利波夫一时的漏洞。“同志,赫鲁晓夫在什么上失败了呢?”他问,“请给大家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