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妄(第3/3页)

举例来说,如果以传统的是非善恶来看待孟玉楼之形象,则全是正面的描写,似乎不染一丝之恶。或者说,在孟玉楼言动行止中,没有什么作恶的明显证据,孟氏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但从侧面的烘托来看,孟氏之行藏,则一味逃是非、做人情,处处尽显伪饰,深冷老成,圆滑世故。

第五十九回,官哥一死,西门一家乱作一团。西门庆于慌乱中对儿子夭折的时辰完全不知,只有孟玉楼像背书似的报出:官哥申时出生,申时亡故,均在二十三日,活了一年零二个月。其心思细密如此,令人胆寒。而对于李桂姐这样“一等一”的聪明人来说,孟氏之为人,也让她十分忌惮。西门庆死后,她力劝李娇儿及早抽身,跳出苦海,其理由之一或许是,她认为李娇儿根本不是“狐狸”孟玉楼的对手。而前文提到的乡下“卜龟婆子”,在给孟玉楼算命的时候,更是一语道破天机:“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这是典型的骂人不带脏字的春秋笔法。第九十一回,孟玉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导致玉簪被扫地出门。第九十二回,陈敬济贪恋玉楼的美色,不知好歹赶到浙江严州,将玉楼搂入怀中,将“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伸入玉楼口中。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玉楼情急之中,竟然也能忍耐权变,须臾之间,藏起心中的厌恶、愤怒和不屑,满脸堆笑地与他亲嘴。而稍后玉楼整治陈敬济手段之恶毒,堪比王熙凤摆布贾瑞。这段文字,就连将玉楼视为“第一个美人”的张竹坡,似乎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说她瞬间变脸,直如“夜叉现形,钟馗出像”。

与孟玉楼的世故老成、冷静圆通相比,潘金莲则显得直率而蛮横,肤浅而愚蠢。即便是作恶,潘金莲也绝不藏头露尾。玉楼处处透出伪饰深藏,金莲则时时露出任情率性的一面。

《金瓶梅》中的善恶维度与真伪维度,可以说相互补充,并行不悖。但由于作者受到禅宗、无善无恶论以及真妄观的吸引,确乎有用真伪维度来取代善恶维度的倾向。或者说,《金瓶梅》在价值和道德层面上,真正关注的与其说是善恶问题,还不如说是真伪问题。这固然是《金瓶梅》的局限所在,但“真妄”或真伪观的确立,也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