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

众街坊问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看看不能勾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顾问他。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

——第六回

潘金莲毒杀武大郎的次日,众邻居们闻讯之后都来看望。“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这里的一个“便”字,已隐隐透露出邻居们的纳罕与警觉之意。金莲答话后,邻居们的劝慰之词也颇耐人寻味。“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稳过”是一句囫囵语,心中狐疑未去,又不愿意深究此事。邻居们既没有马上就相信潘氏的一面之词,又不便追问大郎之死的真实情由,话只能这么说,可以说一字都不能易。而“天气暄热”四字(为《水浒传》所无),则更为传神。邻居们明显流露出没话找话、转而谈及天气的尴尬,且有告退之意。

等到西门庆偷偷地趁着夜色将潘金莲娶回家之后,目睹此事的邻居们又是怎样的反应呢?——“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一人不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不敢来多管”。不管也便罢了,也许是他们的正义感无处安放,便编出一个顺口溜来在坊间流传:

堪笑西门不知羞,先奸后娶丑名留。

轿内坐着浪淫妇,后面跟着老牵头。

顺口溜,自古以来就是民间特有的“清议”方式。如果当时有互联网的话,我们可以想象此事在网络上的火爆程度。

接下来,武松归家,众邻居“都吃一惊,捏两把汗”,私下议论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都抱着一种“有好戏看”的期待。可等到武松午夜梦醒,疑心哥哥死得蹊跷,在街上挨门挨户地访问邻舍的时候,他们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回答道:“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还有多嘴的人提到了郓哥和何九,一方面让自己处在安全的位置,什么都不肯说,但同时又暗中向武松提示查问底细的关键线索。

从众邻舍对武大之死一事的反应来看,我们不难得出以下结论:不论作恶者手段如何巧妙隐蔽,不论权势者如何凶残、如何势甚焰烈,邻居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日月昭昭,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毫厘不爽,自古皆然。这没有什么疑问。邻居们慑于权势的淫威,在面临可能的危险时,一味自保避祸,本能地采取回避或沉默的态度,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金瓶梅》所描述的那样一个法律废弛、官商勾结、有权者一手遮天的现实之中,邻舍们采取这样的态度,虽然世故狡黠,也不能过于苛责。得罪西门庆的后果,他们是知道的——开棺材铺的宋仁之下场就是现成的例子。他们的沉默不能表明他们没有正义感和道德感,他们毕竟没有认假为真,更没有助纣为虐。不过其言谈的分寸,在残酷现实的规训中,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也不能不让人感到吃惊和悲凉。

若说邻舍们深明世故,敏于自保,胆小怕事则可;若说他们从不多管闲事则不可。如果没有什么危险或伤害,如果让自己处于相对安全的“看客”的位置上,他们是很喜欢管闲事、凑热闹的,有时甚至还要去扮演“正义”与“公道”的角色。比如在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之初,邻居们怂恿“楞头青”郓哥前去捉奸,就是一例。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武大郎之横死,邻居们的“多事”是有一定责任的。

再比如说,小说的第三十三回,王六儿与自己的小叔子“二捣鬼”通奸,这本来不碍邻居们什么事,可他们偏偏很生气。不仅晚上趴在人家院墙上偷看取乐,甚至还派出一个小孩儿假装捉蛾子,白天藏在王六儿家中,以便等到邻居们晚上来捉奸时能及时地打开院门。众人抢进房门时,一个个手脚麻利,十分敏捷。“二捣鬼”还想夺门而逃,早被人打倒拿住。而赤身裸体的王六儿正要穿衣服,不料冲进一个人来,不由分说,先把她的裤子抢在手里。当嫂子王六儿(至少未穿裤子)与光溜溜的“二捣鬼”被游街示众时,整个街巷为之轰动。

看客中有一个陶姓的老者,一面欣赏裸体游行,一面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评论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按照大明律,叔嫂通奸确为绞罪,这说明老者闲来无事,在法律方面颇下了点功夫(《金瓶梅》中的邻舍们对法律条文大多谙熟于心,这足以说明当时朝廷的“普法运动”效果卓著)。“可伤”二字,表明老者多少还算是一个“软心肠”的人。只有当别人问他:叔嫂通奸是绞罪,你老人家一连扒了三个儿媳妇的灰,又该论什么罪呢?老头儿眼见问者不善,这才“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

王六儿与其丈夫韩道国都是身份低微的人。邻居们在不用害怕他们报复的前提下,是很乐意去干“捉奸在床”一类的勾当的。不仅自己欢度节日,还顺便可以维护一下社会道德。

每读《金瓶梅》,常常会不自觉地将当时社会的世情与今天的现实进行比较。世道人情,历四五百年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甚至更为败坏,这倒用得着陶姓老者的“可伤”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