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的力量(第3/4页)

宗教无论在当时或之后都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读的是英国国教会中学,每周得去小教堂做五次礼拜。我喜欢小教堂,喜欢那里的管风琴音乐和建筑风格,可毕业之后,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这件事了。因为周日早晨我有太多想去的地方,不是在床上睡懒觉,就是看电视或看书,也可能跟朋友一起吃饭。做礼拜还有一点让我越来越厌恶的,就是你要面对身边的人,与他们热情地握手,祈祷他们平安。我那么做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骗子。所有的拥抱、亲吻、握手对我来说都难以忍受。

母亲非常喜欢与教友们热情问候,祈祷他们平平安安。她也非常喜欢《圣经》、布道还有圣乐。最重要的是,她深深地相信耶稣是她的拯救者,相信复活以及永生。她的信仰给予她无穷的愉悦和安慰,这也是她希望我能从中得到的。

很快,母亲把读书会导向那些以基督信仰为主题的书。玛丽莲·鲁宾逊的《吉利德》2005年获得普利策奖,是母亲最喜欢的书之一。鲁滨逊1980年出版过一本好评如潮的小说《管家》,之后将近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再无新作,直到这本《吉利德》的问世。我当时是第一次看,而母亲已经是第二遍读了。

母亲说她之所以希望我读《吉利德》,是因为书中的描写以及对人物的生动刻画,还有故事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爱荷华州虚构的小镇基列。我猜她可能还有一个没说出来的原因,就是这个小说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牧师写给他七岁儿子的信。但我想母亲希望我读这本书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完美地描述了母亲的信仰。母亲是长老派成员,也是牧师最好的朋友,而我们兄妹三人的受洗以及她的婚礼,都被安排在公理会教堂。牧师在书中谈到他的父亲与祖父(都是布道者)关系非常紧张;谈到他如何与孤独战斗;谈到他纠结于要原谅好朋友(长老会牧师)的儿子。这些故事的共同主题——基督教信仰,让他能够在七十七岁高龄安详地深思自己的离世。这本书描述了一个基督教徒如何生活在充满不公平与种族歧视的美国,同时它也是一本关于慈悲、信仰以及幸福生活的书。牧师为儿子做的最后祈祷简单而意义深远:“我祈祷,你能够长大成为一个勇敢的男人,活在一个勇敢的国家。我祈祷你能够让自己成为有用之人。”

母亲说她对我们兄妹三人也有同样的祈祷。

对母亲来说,这本书的优美如同教堂唱诗班的美妙音乐。她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喜欢这一点。我也确实喜欢上了。母亲说再次读这本书时,恰如祈祷。

无论是在教堂内还是教堂外,母亲从祈祷中获得了莫大的安慰。她会与上帝对话,为所有她爱的人、为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为那些身处苦难中的人、也为那些让她失望的人,甚至为世界上的领袖祈祷。每当有人告诉母亲:“我会为你祈祷。”这都会给母亲带来莫大的安慰。这对母亲来说绝不是老生常谈,当她知道人们为她祈祷时,心中的感动是真实而深厚的。

母亲最喜欢《吉利德》中的一段文字:“这很重要,是我祖父告诉我父亲,我父亲告诉我,我又告诉了很多人的。当你与某人相遇,当你与别人之间有等待解决的问题,就把它看成是必须解决的问题。你必须想清楚的是,此时此地,上帝会要我做些什么。”

母亲说她常常想这个问题,不管是遇到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汽车司机或新同事,都是如此。她来医院做化疗,认识的护士、医生,帮母亲安排门诊日期的女士,其他癌症病人及其家人,母亲也在想这个问题。答案因遇到的每个人和每个情况的不同而不同。但母亲说,《吉利德》是要我们先问自己这个问题:“此时此地,上帝会要我做些什么?”这样会让我们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你而存在,而是为彼此而存在。

母亲喜欢《吉利德》的节奏,它与教堂里做礼拜的节奏契合,这是精心设计、深思熟虑的,而且饱含激情。这本书让母亲有了自己的想法,也让她与作者交流思想。

有些作者毫不留白,详细地描绘每一个细节,就像房地厂商的房屋清单一样,只要作者认为是值得写的,就一定会写出来。如果房屋清单上没有写“阳光明媚”这个词,那么这个公寓肯定就犹如地狱般黑暗;如果没说有“电梯”,就肯定只有楼梯;如果没有说“干燥”,那屋里的潮气肯定似河了。这些“无所不言”的作者更合我的胃口,比如狄更斯、撒克里、写《微妙的平衡》的罗辛顿·米斯垂。母亲喜欢那些有留白的作者,所以她喜欢抽象艺术,而我钟爱具象艺术。

我大概尝试了六七次,才真正读进去《吉利德》。起初,我无法通过文字在脑海中拼凑出足够的画面。书中的那些人物长什么样?那个屋子是怎样装饰的?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作者通篇不使用副词!而母亲不认为这些遗漏对她来说有什么,她立刻情绪激昂地接受它们,愉快地沉浸在书中。

我最喜欢这本书的地方,是描写牧师朋友的儿子,他多年前做过些什么以及他的近况。但在我和母亲讨论这本书时,这部分是母亲最没有兴趣的。

在我们结束了关于海龟的谈话之后,母亲问我:“这本书难道没有让你想要有信仰吗?”她当时坐在椅子上准备做化疗。在做化疗之前,我们等了很久。

在《吉利德》中,牧师好友的儿子说自己不是无神论者,而是处于“绝对不信”的状态。他说:“我甚至不相信上帝的存在,这样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我把这句话指给母亲看,并告诉她这非常接近我的观点:我就是根本不相信宗教。“你也不想我在这个问题上撒谎,对吗?”我补充道。

“别傻了。”母亲说,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对我说谎。但既然你愿意欣赏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你也可以去教堂听听音乐,安静地待着,这也是能与其他人共处和思考的机会。”

我们对这个话题很疲倦,所以母亲决定换个话题。“上次我跟南茜相处得非常愉快。”她说。南茜是哥哥的妻子,她上次陪母亲来做化疗。“那个年轻的社工拿着调查表又走过来了,就是那个关于第四期癌症病人的调查。她问了许多关于信仰、教堂、家庭的问题。我告诉她自己非常幸运,能够拥有这些家人和朋友。然后她问我是不是很痛苦,我真的不觉得。当然我身体会不舒服,时好时坏的,但不是痛苦。我不认为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我想你想说的任何东西,她都想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