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第2/3页)

我提醒母亲,她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

“没关系的,威尔。”母亲说。

奥赖利医生想知道母亲的问题。

“不必麻烦医生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对我不理会她的暗示感到恼怒。

“我妈妈在11月12日有个很重要的晚宴。”我说。

“是国际救援委员会的年度晚餐。”母亲补充道。

“她真的很想参加,也想让自己看起来有精神些。”我接着说,“我听说利他林可能有效,是真的吗?”

我在高中时吃过不少这种药,至今有相当多的朋友仍在使用,所以我知道这些。利他林是一种速效药,它能让婴儿稳定下来,也能让成年人提神。

“对,这是个好建议。”奥赖利医生说,“许多病人都觉得它有效果。我给你开个单子。”她对母亲说:“你哪天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时候,可以先吃一片,看看反应如何。”

母亲对利他林很满意,她还发现这种药有一个非常神奇的作用——它能帮助母亲更好地看书了。母亲第一次尝试使用利他林的那天,又累又疲倦,无法集中精神。服下了利他林后,她就拿起托马斯·曼的《约瑟与他的兄弟们》开始阅读,那是一本一千五百页的长篇。朋友送给她那天她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看着,从1926年看到1942年,至今也没有看完。在此期间,托马斯·曼还写了《威尼斯之死》、《托尼奥·克律格》、《魔山》和《马里奥与魔术师》。靠着利他林,母亲发现自己沉浸在书中的世界,根本无暇站起来走出去换口气,而与此同时,我还在公寓里苦苦寻找那本失踪的卡巴金的书。母亲看完《约瑟与他的兄弟们》后,她就把那本书给了我,这是我们下一次读书会要讨论的书,但她却忘了给我利他林。

我尝试了数次去阅读这本书但总是中途放弃,最终我只能向母亲承认了这一点。

“看完这本书很不容易。”她说,“但它非常精彩,而且也相当有趣。”

“真的?”我问,声音里充满质疑。

“你看前言了吗?连译者也不建议从开头看起。他说你最好从一百页开始看,看完之后再回头来看开头。”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应该一切安好,因为化疗将停止一段时间,母亲可以趁这时候去度假,把身体养好一点,然后再开始新一轮的治疗。但她仍然不时高烧,每次都得去医院。有一次,母亲又被葡萄状球菌感染了,父亲那个晚上跑遍了附近的药房为了找能治疗这种症状的、价值六百美元的抗生素。隔了几天,父亲才告诉了我们这件事。几个小时后母亲体温再次飙升,那时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早就关门了。

母亲努力与所有的朋友保持联系,他们通过电邮问候彼此,有时还会见面。她很喜欢去见朋友,也会根据约会的时间调整生活作息。如果有朋友到访,母亲会调整用药的时间,好让自己有精力陪客人。她会坐在最喜欢的沙发一角,在桌上放点零食,白天就准备一些冰激凌、咖啡或茶,晚上则喝苏打水或葡萄酒。当访客与母亲聊半个小时后就会发现,她的精力正在逐渐流失,脸部紧绷,因为她在努力集中精力与客人谈话。

到了十月底,母亲才开始感觉有所好转。新的抗生素药终于奏效了。父亲陪母亲去医院,让医生帮她装入人造血管。在母亲第一次挂上药瓶的时候,我陪了她一整天。医生们给我演示如何在药水滴完后取下药瓶,我很不喜欢操纵机械,但我用心学了,并成功做到了。

那天仿佛特别漫长,伴随着无尽的等待。我在将近八个小时的等待中喝了许多杯摩卡,我和母亲也聊了很久。我们都刚看过《吉利德》的作者玛莉莲·罗宾逊的新作《家园》。托马斯·曼需要再往后等等了,因为我还没看完他那一千五百页的巨著。《家园》是一本当代小说,重新讲述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对读者来说颇有挑战。这个故事具有圣经版的原型,也有罗宾逊的创新,令那些想对父母开诚布公的子女感到不安。

“浪子的故事总是让我觉得难以接受。”我告诉母亲,“那个不孝子的归来受到那么满腔热情的欢迎,是因为他制造了太多的麻烦,而不是原谅了他的所作所为。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是衣锦还乡,而不是贫困潦倒地回来,人们还会宰杀肥牛来庆祝他归来吗?我看不会。”

“我认为会的。”母亲说,“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浪子回头,讲的是救赎,而不是饥饿。”

“我觉得不是。”我说,我不同意母亲的观点。

我哥哥可不是什么浪子,他一直都在工作,也养出了三个优秀的孩子。但他还是比我有大的野心,更崇尚自由,或许也更直率。他的浓密黑发让他看起来有点像《飘》里的雷特,我更像阿什莉(好吧,他不是克拉克·盖博,我也不是莱斯利·霍华德,但主要的意思是指我们迥然不同)。有时他会离家出走,比我走得还要远。他偶尔也会跟父母起争执、意见不合,其激烈程度是我望尘莫及的。离家出走之后,有时是几个小时,有时是几天,他就会回家,只要他恢复以往的热情,变成当初的好儿子,全家人就会松一口气,然后大家又其乐融融了,甚至让我异常嫉妒。母亲和我讨论《家园》之后,我跟哥哥开玩笑说,如果我再坏一点就好了。道格向我保证那些都是夸大其辞的赞美。他还告诉我一件我忽略了的事情:母亲终于成功地让我阅读宗教和信仰方面的书籍了,甚至是《圣经》的故事,而这是母亲多年来一直希望做到的事情。

现在母亲的胸口装入了人造血管,这意味着她不必每隔几周就到医院做好几个小时的化疗了,只要每隔两周挂几天的药瓶,她就可以在家和城市里自由行动了。她开玩笑地对大家说她感觉自己像是个人体炸弹,但马上又说:“这可不是抱怨哦!”

我也从未见到母亲这么神经质过。这并非是因为新的治疗方法,而是几周后即将到来的美国总统大选,她整个人异常焦虑。母亲的一个朋友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在民主党内非常活跃,她的儿子也在为奥巴马助选,她总是花上几个钟头与母亲分析选票的变化,还一再告诉她形势不佳。如果没有安眠药,我觉得母亲肯定根本无法入睡。她告诉我们所有人,如果奥巴马没有获选,她就离开美国,不管有没有癌症。

“你看过奥巴马的自传没有?”在某天早晨的电话中她这样问我。

我没有看过。

“你必须得看看。”她说。

我发誓说我一定会看。

“我说真的,威尔。我真不敢相信你还没有看过,你一定会爱上这本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