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儿

曾跟人说:“年纪大了一点就不太好写长篇了,写着写着很容易写成回忆录。”

可有些事儿真不想被忘掉呀——

三年前的某天,命运很随意地丢了两只小母狗在我老家的柴棚里。这种发生在农村,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却把两只小土狗的命运从此与我绑在了一起。

那天早晨,老爸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在柴棚外拱啊拱,打开门,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只。有客到,怎么也得招待一下吧,于是饿极了的它俩跟老爸分享了一碗面条。

吃了一个锅里的饭,就成了一个家里的人。

一黄一黑,中华田园犬,听到这个消息,盼狗已久的我揣着火腿肠,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冠名仪式也是很随意,黄狗比较笨,反应迟钝,叫笨笨。黑狗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大黄一样,像啥叫啥,叫小黑。

笨笨算土狗里颜值比较高的,傻乎乎、肉滚滚的,看见人就摇头摆尾,棕黄的皮毛下颈脖一圈白毛,远远跑过来的样子,萌得像个袖珍的维尼熊。这些,却让笨笨童年变得很坎坷。

当它第一次被路人顺手牵狗之时,我心急如焚,逆着冬天凛冽的寒风骑了十几公里的单车,摔伤了脚踝,来到了当地派出所。在所里,狼狈不堪的我竟谎称自己是作家,终于因为“狗被人偷了”一件这么小的事儿,得到了民警的接待。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天又看见那坨棕黄色的小肉球向我滚来。

后来它又走丢了一次,与小黑一起跟着老爸在家附近,一人一狗都回来了,却不见了笨笨踪影。着急上火的老爸找遍了家附近的犄角旮旯,沮丧地跟我说:“笨笨丢了。”然后我们一起很沮丧地坐在家门口边择菜边焦急地盼笨笨奇迹般地回家来。当这坨肉球突然飞奔到我们面前时,老爸脸上的皱纹笑得开出了花。

后来它又被野狗咬伤了一次,又胖又虎的它从来不怕打架。清早起来看见它那一寸有余的伤口,像一个大洞挂在它的小肚皮上,真叫人心疼。那几天,笨笨虚弱极了,经常赖在地上不能动弹,我就蹲在它面前看着它,把消炎药藏在肉里塞进它嘴里。过了好几天,它才慢慢地缓了过来。等笨笨能走了,能跑了,我和老爸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笨笨实在反应太慢,养了一两个月都听不懂有人在叫它,这样的行为在一只狗身上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但它第一次对我们叫它做出反应时的欣喜,却被老爸记得清清楚楚。老爸是个生活习惯也挺凑合的单身老年,自己能料理好自己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再加上两只永远吃不饱,嗷嗷直叫的小狗崽子,实在是有些应接不暇。

无奈的老爸也曾恐吓过笨笨很多次要把它吃掉、送走、丢了,却反而因为在它身上付出了更多心血而对它倍加喜爱。一起去散步的时候,笨笨走不动他就抱着,像抱着当年蹒跚学步的我一样,宠爱满满。

既然笨笨做了老爸的心头肉,我当然要偏爱小黑了。

虽然小黑尖瘦修长的脸看起来跟萌没什么关系,但它极聪明,看脸色,防生人,四肢修长的它更是看家护院的一条好狗。到了春季雨水充沛的时节,老屋旁边的山上长起竹笋,老爸起早拔一大把回来,我就坐在门口小凳上慢慢地剥,小黑就静静地赖在我脚边睡,无比安心地睡。

转眼夏天来了,坐在屋前的阴凉处,面上微风拂过,耳边乐曲悠扬,伴着两只狗,时常叫人感叹人生不过如斯。

已经冷清了许多年的家,自这俩家庭成员加入之后,重新热闹了起来。从此老爸早晚散步,多了八条腿儿陪伴,身影也不再孤寂。感情深,当然也得吃得好,平素连自己饭都懒得做的老爸,竟耐心地将整块猪肺切成块,与猪皮猪肉慢火熬一大锅,香得我看见都流口水,摊凉后一狗一口地喂,吃得两个狗油光水滑,膀大腰圆。

而我每次从外地归来,总在它俩热烈的迎接之下,被一番连哭带啃。当时它俩鼻子里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大腿的皮肤上的感觉,今天想起来依旧清晰,仿佛就在腿边。小黑和笨笨就像两条大毛虫一样在两腿间纠缠,热情至此,怎叫人忍心闪避,我投以抚摸,它们还我一身跳蚤、吻痕。

后来,因为它俩打闹嬉戏,破坏了他人的菜地。老爸忍痛割爱把笨笨送给了邻村的人。当他难过地在电话里将此事告知于我,我像个演技娴熟的影后一样展现了十秒落泪的技能。

崩溃的我,却没想到四五天之后,会在微博上写下这样的话——今晚老爸说笨笨趁新主人不注意跑回来了,一到家就嗷嗷直哭直往他怀里蹦,于是把狗链还了,决定再麻烦也要继续养了。隔着电话我想象着这只小短腿是如何穿山越岭连滚带爬地一路回家,它是怎样的心情,就忍不住又不争气地哭了。

男孩子们说:“你想太多了,狗是没有思维的。”女孩子们则跟着我哭成了一片。

后来,笨笨还很能干地一口气生了七个娃,小黑也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虽然不知道爹是谁,但小狗崽子,真的实在太萌啦!

那时候出门在外的我,总是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热情洋溢地说:“快来看看,这是我的女儿!”然后屏幕上出现两只丑丑的小土狗和几只猪狗难辨的小崽子。大部分人都会很尴尬地回应:“呃……这就是你女儿啊?”我就很高兴地回答:“是啊,是啊!”然后继续喜滋滋地看着照片。

原来失去了的东西,还能在回忆里重温,只要不忘记,它便一直在那里。

还记得与小黑的最后一面,那天我要离家,而老爸不在家。将它俩和笨笨的孩子们一起锁在了隔壁屋子,它们知道我要走了也不吵不闹,像平时一样,透过门缝我与小黑对视了几秒,便转身离去。谁知一眼万年。

第一次养狗,也第一次为狗流这么多眼泪。

不知不觉它俩已经去世两年多了,生在农村然后又被农村的贼药死当狗肉卖,大概就是身为一只土狗必然的宿命。笨笨死在老爸怀里,小黑死得无影无踪。我的后遗症是每次看到类似品质的狗狗都会用不太好使的眼神往死里盯,想找到一点和它们相似的地方。每次吃饭看到带骨头的菜也都会想起它们,然后又想起不能再打包了,无论如何它们也是吃不到了,就会很难过,很难过。

有一晚看了第四遍《八公》,依旧稀里哗啦。正当时,隔壁的室友过来敲门问怎么连无线,开门见我两眼通红,问及为何,我擤一擤鼻涕,说没事儿,看韩剧呢。果不其然,当我还是忍不住讲起《八公》情节时,她流露出了“大哥你说啥,我咋听不懂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