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登岸便不登岸(第2/3页)

从这一点去看:中世纪教会和本世纪秘密警察的共同武器不是极权,却是神秘主义的思考方式了。“他们”,都盲得看不见任何启示。

开放一部百科全书

艾柯的第三本小说《昨日之岛》(The Island of the Day Before,1995)依然保留了此前二书的关切——探索“被禁制的知识”,而且更大胆地迎向那个古老且自由的书写传统——在彼处,近两千年前的小说家先驱把他们对神话、历史、现实、科学、哲思、梦境、妄想和谎言等一切可以用语符载录的文本糅制成一个元气淋漓、恢宏壮阔的整体;既不忧心结构是不是完整匀称,也不顾忌情节是不是挟沙跑马,既不操烦事件是不是切近经验法则,也不畏惧角色是不是反映真实人性,不须精心缝制一个准确的叙事观点,更不须勉力打造一套时髦的正义态度。但凡是知识的可能性在哪里,小说的领域就开展到哪里。于是小说家毕集雄辩、低吟、谵语、谎言于一炉而冶之,使所谓的故事如迷宫,如丛林,如万花筒,如一部“开放式的百科全书”。是的,百科全书。

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1923—1985)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mnium)第五篇《繁复》的讲稿中这样宣称:“现代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物之间的一种关系网。”作为艾柯的前辈和老友,卡尔维诺所拈出的“百科全书”一词,不须是一创见而对艾柯有什么直接的启发。这两位作家显然都对“了解符码的繁复性”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和掌握能力。在他们的眼中和笔下,但丁(Dante Alighieri, 1265—1321)、拉伯雷(Fran ois Rabelais,约1494—1553)、福楼拜(GustavFlauber, 1821—1880)、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乔伊斯(James Augustine Aloysius Joyce, 1882—1941)……这些尽管在日后习以为常的批评或研究家数中分别“隶属”不同“派别”或“风格”的作家其实都印证过“百科全书式小说”的书写传统。维系这个传统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教育或炫学,而是发现或创造知识的可能性;不是去依循主流知识、正统知识、正确知识、真实知识甚或实用知识所为人规范的脑容量疆域,而是想像以及认识那疆域以外的洪荒。试图以作品发现或创造知识可能性的小说家也只有在面对他一无所知的世界的时候,得以借由想像的虚拟加以认识的实证才能确知自己的位置。在这里,容我打一个关于这种好奇心的譬喻:那些出生于还不明白如何测量经度的时代的航海家(他们已经理解怎样借助于日升月落、斗换星移来确认纬度了)不得不虚拟地球表面(一如任何球体表面)有那么360“度”通过极点的线条存在,才能够确认自己的航路。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1—1506)、达·伽玛(Vasco da Gama, 1460—1524)、麦哲伦(Ferdinand Magellan, 1480—1521)都是这样瞎子摸象地误会自身之所在,却开启榛莽于未知的人物——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如何虚拟那一百八十条呼拉圈状的经度线。

我之所以打这个譬喻完全是因为艾柯在《昨日之岛》中发明了这个譬喻的缘故。

故事是怎么回事

经度的测量牵涉到地球上时差现实的因素而备极艰难,因为它不只是一种单纯的测距方法,还包含了时间参数在内。一直要等到1737年,第一具由英国钟表匠约翰·哈里森(John Harrison, 1693—1776)发明制造的、利用不同膨胀系数之金属杆所做的摆钟才得以有效运用在航海计时的工作上,甚至要到1770年,第五具由哈里森研发改进的经线仪问世,才让迟迟不肯将那笔赏金(等值于英国国王年俸之数万英镑)发放给这位庶民表匠的英国国会承认了哈里森的地位,也才确认了今天吾人所知的经度。但是在17世纪,经度的测量仍属秘密知识,对教会或帝国主义权力核心而言,它更应该是一种“被禁制的知识”。

1643年七八月间,一艘负有寻找180度经度线位置之秘密任务的商船阿玛利斯号在南太平洋某处(大约在今日的南纬17.19°、经线201.35°附近)遇难。船上唯一的幸存者罗贝托是个患有疑心病、妄想症、惧光症而且不会游泳的年轻人。在遭遇海难之后,他又让浪潮冲上另一艘弃船达芙尼号。罗贝托勉强依靠达芙妮号上残存的粮食、果菜和家禽维生,坐以待毙之余,只能靠书写情书——以及回忆,最后演变成小说——打发时光。透过这些书写,作者艾柯为读者交代了罗贝托的前半生,其中还包括他从小就幻想着他有一个兄弟(罗贝托还为这个幻想中的兄弟取名为费杭德)如影随形地出没在他身边,经由种种变装易容的手段来迫害或构陷罗贝托本人。

罗贝托之所以会沦落到海上遇难、进退维谷的地步,实肇因于他在一次聚会上发表了一席关于“武器膏药”的谈话。“武器膏药”是一种神秘主义者坚信不疑的外伤疗法,这种疗法是将药膏涂抹在致伤的武器(如剑刃)上,而非伤口处,神秘主义者宣称:这是大自然的法则,“它的法力无边,它的用意良善,遥遥控制着世界的运作”。行使此一疗法的人认为:“伤口难以愈合大半因为剑身铁性残留其上,所以只要在剑身涂上油膏,就能尽收铁性,达到医疗目的。”如果不能明白这种原理——神秘主义者声称——那就想像“北极铁山引动罗盘指针”的遥远控制力罢。不料罗贝托的这番谈话为亟欲知悉经度测量法的枢机主教马萨林侦知,后者误以为罗贝托通晓一种以“交感粉末”测量经度的秘术,因此才以死刑要挟,迫令罗贝托登上阿玛利斯号,探查一组以毕尔德医生为首的英国研究者如何利用“交感粉末”测量经度的技术细节。事实上,“交感粉末”一如“武器膏药”,原来毕尔德医生那一组人的伎俩是:上船之前先让一条狗受些刀伤,再携狗出海,并与陆地上的共谋约好,每天同一时刻,在伦敦的共谋便对杀伤狗儿的武器动些手脚(如:涂抹“交感粉末”)以“暂时减轻(或加重)狗儿的疼痛”,如此一来,透过遥远的控制,医生便得以固定在每天观察狗儿反应的那一刻得知伦敦的标准时间,加上推测船行所得的当地时间,即可求得“正确的”经度了。

这个看来荒谬又残忍的经度测量法显然是开启我们理解整部《昨日之岛》的第一个枢纽:作者艾柯不只为他在《玫瑰名》和《傅科摆》中所控诉的“假基督”、“撒旦”、“独裁者”、“恐怖分子”、“偏执狂”等等邪恶或黑暗的势力勾勒了一个更抽象也更富诠释趣味的特质——神秘主义;同时也把前两部小说(尤其是《傅科摆》)中曾提出的神秘主义者利用“被禁制的知识”乃至于无穷衍义、竟陷入终极虚无困境的本质益发生动地嘲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