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3/5页)

张继原叫道:你真不要命啦!你要是再抱它,它非得把你往死里咬,狼这东西翻脸不认人,闹不好它真会把你的喉咙咬断!

陈阵想了想说:咬我也得抱!现在只能牺牲一件雨衣了。他跑到柜车旁边,拿出了自己的一件一面绿帆布、一面黑胶布的军用雨衣。又给了小狼两块肉,把小狼哄得失去警惕。陈阵定了定心,控制了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趁小狼低头吃肉的时候,猛然张开雨衣蒙住了小狼,迅速裹紧。趁着小狼一时发懵、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该往哪儿咬的几秒钟,陈阵像抱着炸药包一样,抱着裹在雨衣里疯狂挣扎的小狼,冲到了牛车旁,连狼带雨衣一起扔进车筐。张继原扑上前,将半块大毡罩住车筐。等小狼从撕开口的黑色雨衣中爬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成为囚车里的囚犯了,两人已经用马鬃长绳绑紧了毡盖,与囚车牢牢地绑在一起。陈阵大口喘气,浑身冒虚汗,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小狼在囚车里转了一圈,陈阵马上又跳了起来,准备防止它再疯狂撕咬毡子,拼死冲撞牢笼。

牛车车队就要启动,但陈阵觉得这样单薄的柳条车筐,根本无法囚住这头强壮疯狂的猛兽。他赶紧连哄带赏,送进囚车几大块手把肉。又柔声细语地安慰小狼,再把所有大狗小狗都叫到车队后面陪伴小狼。张继原坐到头车上,敲打头牛,快速赶路。他又从车上找来一根粗木棒,准备随时敲打筐壁,以防小狼凶猛反抗。他骑马紧紧跟在车后,不敢离开半步,生怕小狼故意迷惑自己,等他一离开就拼死造反,咬碎拆散车筐,冲出牢笼。连铁链都不能忍受的小狼哪能忍受牢笼?陈阵提心吊胆地跟在小狼的后面。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完全出乎陈阵的预料:车队开始行进,小狼在囚车里并没有折腾个天翻地覆,小狼一反常态,眼里露出了陈阵从未见过的恐慌的神色。它吓得不敢趴下,低着头,弓着背,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站在车里,往车后看陈阵。陈阵从柳条筐缝紧紧地盯着它,见它异常惊恐地站在不断摇晃的牛车上,越来越害怕,吓得几乎把自己缩成一个刺猬球。小狼不吃不喝,不叫不闹,不撕不咬,竟像一个晕船的囚徒那样,忽然丧失了一切反抗力。

陈阵深感意外,他紧紧地贴近车,握紧木棒,跟着牛车翻过山梁。他透过车筐后面的缝隙,看见小狼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惊恐,后身半蹲,夹着尾巴,用陈阵从来没有见过的紧张陌生的眼光,可怜巴巴地看着陈阵。小狼早已筋疲力竭,爪上还有伤,嘴里仍在流血,它的眼神和头脑似乎依然清醒,可它就是不敢卧下来休息。狼对牛车的晃动颠簸,对离开草原地面好像有着天然本能的恐惧。半年多来,对小狼一次又一次谜一样的反常行为,陈阵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该如何解释。

犍牛们拼命追赶牛群,车队平稳快速行进。陈阵骑在马上也有了思考时间,他又陷入沉思:刚才还那么暴烈凶猛的小狼,怎么一下子却变得如此恐惧和软弱,这太不符合草原狼的性格了。难道天底下真的没有完美的英雄,世上的英雄都有其致命的弱点?即使一直被陈阵认为进化得最完美的草原狼也有性格上的缺陷?

陈阵看着小狼,想得脑袋发疼,总觉得小狼像一个什么人,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想着看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立刻想起希腊神话中的盖世英雄安泰。难道草原狼也有安泰的那个致命弱点么?在希腊神话中,安泰虽然英勇无敌,举世无双,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一旦脱离了生他养他的大地母亲盖娅,他的身体就失去了一切的力量。他的敌人盖尔枯里斯发现了这个弱点,就设法把安泰举到半空,然后在空中把他扼死。莫非草原狼也是这样,一离开草原地面,脱离了生它养它的草原母亲,它就会神功尽弃、变得软弱无力?难道草原狼对草原母亲真有那么深重的依赖和依恋?难道草原狼的强悍和勇猛真是草原母亲给予的?

陈阵又突然猛醒,莫非英雄安泰和大地母亲盖娅的神话故事,就来源于狼?非常可能的是:具有游牧血统的雅利安希腊人,在早期游牧生活中也曾经养过小狼。他们在搬运小狼的时候,发现了小狼的这个令人不可思议和发人深省的弱点,从中得到了启发,因而创作了那个伟大的神话故事。而安泰和盖娅的神话故事的哲理,曾影响了多少东西方人的精神和信念啊,甚至联共(布)党史都把这个故事和哲理作为全书的结束语,以告诫全世界的共产党人不要脱离大地母亲——人民,否则,再强大无敌的党,也会被敌人掐死在半空。陈阵对联共党史那最后两页中的那个神话的教诲,早已熟记在心。

然而,陈阵没有想到在蒙古草原上,他似乎碰见了这个伟大神话的源头和原型。希腊神话的诞生虽然过去了两千多年,但是草原狼却仍然保持着几千年前的个性和弱点。草原狼这种古老的活化石,对现代人探寻人类先进民族的精神起源和发展具有太重要的价值。陈阵又想起了罗马城徽上那位伟大的狼母亲和它奶养的两个狼孩——那两个后来创造了罗马城的兄弟……狼对东西方人的精神影响真是无穷无尽,直到如今,狼精神的哲理仍然在指导着先进民族。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狼,却正在被愚昧的人群无情斩杀……

陈阵胳膊上的伤,又开始钻心地疼起来。但他不仅丝毫没有怪罪小狼,反而感谢小狼随时随地对他的启迪。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小狼养成一条真正的大狼,并一定要留下它的后代。

哲理太深太远,陈阵不得不回到眼前——现实的问题是,以后到秋季冬季频繁搬家怎么办?尤其到小狼完全长成大狼,谁还敢把它抱进车筐?车筐再也装不下它了,总不能腾出一辆车专门用来搬狼吧?到了冬季还得专门用一辆牛车装肉食,车就更不够用了。没有搬家用的牛粪,怎么取暖煮茶做饭?总不能老向嘎斯迈借吧?陈阵一路上心悸不安,乱无头绪。

一下坡,车队的六条大犍牛闻到了牛群的气味,开始大步快走,拼命向远处一串串芝麻大小的搬家车队追去。

牛车队快走出夏季新草场的山口时,一辆“嘎斯”轻型卡车,卷着滚滚沙尘迎面开来。还未等牛车让道,“嘎斯”便骑着道沿开了过去。在会车时,陈阵看见车上有两个持枪的军人,几个场部职工,和一个穿着蒙古单袍的牧民,牧民向他招招手,陈阵一看竟是道尔基。看见打狼能手道尔基和这辆在牧场打狼打出了名的小“嘎斯”,陈阵的心又悬到嗓子眼。他跑到车队前问张继原:是不是道尔基又带人去打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