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5页)

可能因为你很多时候见我都是一副半醉半醒的样子,所以就觉得我这个人一定很蠢,不过实话告诉你,我可是很聪明的。没用多久我就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哦,在来医院之前我就知道他们希望我怎么做,我怎么可能会乖乖就范呢?只是我没有想到不配合的后果竟如此严重。现在我知道了。天啊,我太知道了。

老老实实、安安静静。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问什么就答什么。永远别说不知道,永远别说你的爸爸侵害了你。也不要说你的妈妈知道一切实情但却选择了视而不见。哦,不。永远都不要说你很抱歉。他最恨这个。

来到这个医院时,我几度崩溃,万念俱灰。但我很快就学会了如何振作起来。我勤点头,多微笑,医生给药我就吃,还时不时问问他们我的妈妈什么时候过来看我。我不和任何人交朋友,因为其他女孩儿都是坏孩子,是些真正的病人。妈妈是不会同意我和她们交往的。我怎么能和企图割腕自杀或者放火烧死自家狗狗的女孩子交朋友呢?

因此很多时候我都踽踽独行,孤苦伶仃,沉默寡言,但我时常笑容满面。

在那里,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记得那时我经常盯着外面的树叶,看它们渐渐变黄,最终随风飘零。那是我判断日子的唯一方式。有一天,经历又一次电击治疗后,我来到了游戏室——之所以称这里为游戏室,我估计原因可能是这里的桌子上摆了几张棋盘。我坐在轮椅上,面对窗户。我的手又控制不住地抖起来,不过我尽力不让别人看到。

多萝西·吉恩?

我妈妈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温柔过。我循着声音缓缓扭过头。

她比我记忆中要清瘦了些,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且看着仿佛喷了一层漆。她穿了一条花格裙子和一件整洁的小圆翻领毛衣,戴着一副黑色的牛角框眼镜。她双手攥着提包的皮带,不过这次她戴了手套。

妈妈。我尽力克制着不哭。

你还好吗?

好多了,我发誓。我能回家了吗?我会乖乖的。

医生们说你可以回家了。但愿他们没有说错。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和这些人待在一起。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由皱起眉头。

这才是她戴手套的原因。她不想被传染上神经病。不过她敢于伸手摸我,敢于呼吸我所呼吸的空气,我猜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后来我真的假装喜气洋洋呢。和灯芯绒医生告别时我尽可能地礼貌;我和海伦握了握手,在她对我妈妈说我给他们带去了很多乐趣时,我还努力笑了笑。我跟着妈妈出来,上了她那辆蓝色的克莱斯勒牌轿车。刚一上车她就点着了烟,车子开动时,一截烟灰掉到了座椅上。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有多么心烦意乱。因为我的妈妈是最见不得半点脏乱的。

回到家时,我特别留心看了看。单层平房的装修故意向牧场靠近,屋顶竖着一个马形的风标,车库门是按照谷仓的风格设计的,窗户上带有西方典型的回纹装饰。车库前面,一个铁皮做的黑脸骑士伸手摆出欢迎的姿势。

那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一个能够穿透平行宇宙的谎言。对它瞥上一眼你就会改变,而你又不能不看它。

车子开上车库前的车道,但妈妈却不让我下车,她不想让邻居们看见。“待在车里。”她对我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去打开车库的大门。车子开进车库之后我才下车。我摸黑回屋,走进了充满未来风格的明亮的客厅。屋顶是斜着的,上面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石子。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后院里波利尼西亚风格的泳池。壁炉所在的那面墙是用巨大的白色石头砌成的。屋里的家具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我的爸爸站在壁炉旁,他依旧穿着那套弗兰克·辛纳屈[2]套装,一手端着一杯马丁尼,一手拿着一根点着了的骆驼牌香烟。约翰·韦恩[3]爱抽的那种牌子——美国良烟。他戴着一副用金属丝和玳瑁壳做框的眼镜,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说:他们放你回来了。

医生们说她没事了,温斯顿。我妈妈说。

是吗?

我应该让那个老畜生去死,但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朵花一样在他贪婪的目光的惩罚下慢慢枯萎。我知道当众出丑的代价。我很清楚这个世界上谁更强大,反正不是我。

你瞧,她在哭呢。

如果不是他指出来,我还不知道呢。但我一直默不作声。

我知道他们希望我怎么做。

从疯人院回到家,我的名声算是臭了。在火烈鸟牧场,我成了下贱的罪人,仿佛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我的父母也为之蒙羞。后来,他们都视我为危险的动物,只允许我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丝毫不得逾越。

如今,像你和《菲尔医生》[4]的节目都会告诉人们,有了伤痛和压力就要大胆讲出来。然而在我们那个年代却恰好相反。有些事是永远都不能说的,我进过疯人院的事就正好属于这一类。极其偶尔的情况,妈妈不小心提到我住院的那段时间时,会委婉地称之为度假。她唯一一次看着我的眼睛并说出“医院”那两个字是在我回家的第一天。

记得当晚我正为晚餐准备餐具——我尽量机灵,多做力所能及的事。我缓缓转身偷看妈妈,她正在厨房里搅着什么东西。我想应该是皇家奶油鸡。那时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我想应该是染过的——虽然卷曲却规规矩矩,像个小帽一样盘在头顶,那样的发式并不是人人都驾驭得了。她的面容在今天应该可以称得上英俊;方方正正,带着点男子气概;额头宽阔,颧骨突出。她依旧戴着那副猫眼黑牛角框眼镜,穿着炭灰色的毛衣。总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柔和的地方。

妈妈?我轻轻叫了一声,走到她身边。

她微微抬起头,只到能够看见我的程度。多萝西·吉恩,如果生活给了你一个柠檬,你就要拿它来做柠檬汁。

可是他——

够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你必须把它忘掉。只要做到这一点,你很快就能学会重新微笑着面对人生。镜片后面,她圆睁着双眼,眼神中满含期许。求你了,多萝西,你爸爸是不会允许的。

我说不准她到底是想帮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帮,还是她根本就不在乎。我只知道一件事,倘若我再旧事重提,或者流露出哪怕一丝痛苦和哀怨,我的爸爸就会再次把我送回疯人院,而妈妈绝对不会阻止。

那时我总算知道,世界上的确存在更恐怖的地方。医院里那些双手颤抖、眼神空洞得如同黑板一样的孩子有时会说起些可怕的事,比如用冰水洗澡,或者更甚,脑叶切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