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2/3页)

玛拉轻声说道:“那我们就开始吧。”说完,她大声读了起来。

恐慌总是以同一种方式向我袭来。首先是感觉胃像打了结一样绞痛,随后是一阵恶心,接着便是喘不上气,无论怎样深呼吸都无济于事。然而令我恐慌的东西每天却都不一样。我根本想不到引起我恐慌的会是什么。有时候可能是我丈夫的一个吻,或者他故意掩饰的一个哀伤的眼神。有时候,尽管我还活着,但我知道他已经开始为我哀悼,开始思念我。更糟糕的是,玛拉对我说的一切都默默接受。我多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样跟我顶嘴,甚至和我大吵一架。这也是我现在最想对你说的,玛拉,那些争吵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你渴望挣脱我的束缚,却不知道该做怎样的自己,而我又害怕你离我而去。这就是爱的循环。我要是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该多好啊。你的教母对我说,有朝一日,我会比你更早看到你的内疚,她说得没错。我知道你因为曾经对我说过的某些话而深感愧疚,其实我也一样。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而我也知道你爱我。

语言终归是苍白无力的,但我想说的还有很多。如果你能忍受我的啰唆(我已经多年不写东西了),我倒想给你讲个故事。这是我的故事,也是你的。这个故事要从1960年开始说起,地点在北方的一座农业小镇。具体来说是一座小山上的一栋隔板屋,山下有一片养马的牧场。而故事真正精彩的地方则要从1974年开始,那一年有个世界上最酷的女孩儿搬到了街对面……

玛拉完全沉醉在一个14岁的孤独少女的世界里。这个女孩儿坐校车的时候会被同学嘲笑,生活中与她为伴的只有她钟爱的小说中的人物。他们给我起外号,嘲笑我的衣服,问我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大多时候都一声不吭,紧紧抱着我那包着牛皮纸书皮的课本。那时候,佛罗多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甘道夫、山姆和亚拉冈[1]。我经常幻想自己参加某种神秘的探险。玛拉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出当年的画面:一个郁郁寡欢的女孩子独自坐在星空下,恰好碰到另一个同样孤独的女孩子。寥寥数语的交流竟使那晚成了一段伟大友谊的开始,并彻底改变了她们两个人的人生。

我们自我感觉非常好。你有没有过那样的感觉,玛拉,盲目追逐潮流,即便看起来荒唐可笑,自己仍会对着镜子沾沾自喜?我记忆中的80年代就是那样。当然,那时候我穿什么衣服全都是塔莉说了算……

玛拉摸了摸自己乌黑的短发,想起它们曾经是粉红色且涂满发胶的样子……

和你爸爸相遇是很神奇的一件事。不是对他——至少当时不是——而是对我。有时候,当你注视一双眼睛,你能从中看到你自己的未来。我祝愿你将来也能遇到同样的爱情——不要将就。

当我抱着我的孩子,看着他们朦胧的眼睛,我能看到我一生的成就,我的激情,我的目标。也许这听起来有些老土,但我生来就是要做一个妈妈的,而且我十分享受做妈妈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和你的弟弟们让我懂得了爱的真谛,而今一想到要离开你们,真是心如刀割。

日记一页一页地继续,像一部精彩的小说,时而跌宕起伏,时而峰回路转,把妈妈的一生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玛拉面前。临近末尾,已是日落西山,夜幕降临,而玛拉浑然不觉。室外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玛拉打开床头的台灯,又不知疲倦地大声读了下去。

玛拉,最后还有件事你需要明白。你是个桀骜不驯的女孩子。我知道我的死会让你伤心欲绝,而你也一定会想起我们之间那些不愉快的争吵。

忘了它们吧,我的小丫头。那只是真正的你和真正的我之间的碰撞。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拥抱,亲吻,我们一起堆的沙堡,一起做的蛋糕,彼此分享的小秘密。记住我爱你,爱你的全部。记住我爱你的热心和激情。玛拉,你是最好的我,但愿有一天你能发现我也是最好的你。至于其他的一切,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好了。记住,我们深爱着彼此。

爱、家庭、欢笑。这是当我得知一切已成定局之后想到的。我这一辈子经常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或追求得不够多。我想我的愚蠢应该能够得到原谅。我太年轻,我想让我的孩子们知道我为他们感到骄傲,我为自己感到骄傲。你,你的爸爸,你的两个弟弟和我,这就是我所追求的。我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

爱。

这才是我们最该铭记的。

泪水模糊了玛拉的视线,她若有所悟地注视着最后那句话。铭记。在一片朦胧中,她回想起妈妈的点点滴滴——她那似乎从来都不会服帖的满头金发,她那能够看透你的一切小心思的绿色的眼眸,她那凭借你摔门的声音就能判断该不该进去找你的神奇技能,她那随时随地都可能迸发出的爽朗的大笑,以及夜里在送上晚安之吻前,轻轻撩起玛拉眼角的发丝,在她耳边低声说“永远爱你,小丫头”的样子。

“哦,天啊,塔莉……我全想起来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跳。我能听到血液如潮水般在心房里起伏涌动,我能听到夏天的微风和隆隆的鼓点。

那是回忆的声音。

但是现在,黑暗中多了其他的东西,它敲打着我、刺激着我,扰乱了我平静的心跳。

我睁开双眼,甚至没有意识到它们一直闭着,但这无关紧要,睁开或者闭上,我的眼前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塔莉。”

是我吗?是我。我又听到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但那两个字仿佛黏在了一起,夹杂着回声,我听不清楚。但我感觉到了光,朦朦胧胧,也许是萤火虫,或者是手电筒的光,围着我翩翩起舞,像鱼一样游来游去。

哦,那些飘向我的熹微的光点,是从人的口中飞出的只言片语。

“……世界上最酷的女孩儿……”

“……我们一起堆的沙堡……”

“……最好的你……”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吸了一口气,空气像一对儿骰子在我的胸膛里咯咯作响。

玛拉。

我听到的是玛拉的声音,但她说的却是凯蒂的话。凯蒂的日记。这些年来我已经读过无数遍,有些地方甚至能倒背如流。我发现自己正努力向前探着身体,并伸出双手。然而黑暗压迫着我,束缚着我,那些光点从我旁边不停地划过。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是玛拉。我感觉出来了,她的抓握温暖而有力,弯曲的手指将我的手指包围在中间。奇怪,这世上唯一真实的东西却变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