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松球(第3/5页)

我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还是没有说话。

我没有见过小日向先生的太太。

既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面孔长什么样子。她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很可爱?是不是很会做饭?是不是很爱干净?平时小日向先生谈起家里人时,总是管女儿叫“夏夏”,管妻子叫“太太”。然而迄今为止有几次在应当称“太太”的地方,先生不留神直呼了她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背朝阳光坐着的、总是晃动不定的小日向先生,就像涂了层清漆似的,骤然间定住了。

可是我居然给忘了,我居然把他太太的名字给忘了,只记得好像是个时尚得出人意料的名字。

小日向先生没有在书桌周围摆放太太和夏夏的照片。

据先生说,照片给人已过世的感觉,会使人伤感。

脱掉了小鞋的夏夏躺在小日向先生的沙发上睡着了。黄色灯芯绒裙子下面,裹着白色连裤袜的两条小腿耷拉在沙发边上。她穿着天蓝色的厚毛衣,从小脑门正中分开的头发,因静电而紧贴在沙发背上。

“这孩子就是夏夏。”小日向先生站起来,推开一只手把夏夏介绍给了我。

“她会走了吗?”

夏夏肉嘟嘟的腿还不像是能够走路的工具。正如现在所看到的,她全身的皮肤还这么柔嫩,不承受任何阻力地这么耷拉着,似乎要自然得多。

“能走了,虽说走不了太远。好了,我该走了。”

小日向先生在沙发旁蹲下,轻柔地摇了摇女儿,说:“夏夏,姐姐来了,姐姐今天一天都陪你一起玩哦。”

我也走近沙发,站在他的对面瞧着夏夏睁开眼睛。夏夏好像睡得很轻,两只小眼睛很快就睁开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是一对还很柔软的黑眼珠。

“早上好。”

我提心吊胆地问候道。夏夏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我也盯着她看,觉得她那双黑眼珠越来越大了似的。我伸出手想跟她握手,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哎呀,还认生哪,夏夏。”

小日向先生把她抱起来,夏夏的胳膊勾着父亲的脖子,夸张地哭着,使人怀疑有没有必要到这种程度。我傻呆呆地站着,帮不上忙。小日向先生朝我微笑着说:“抱歉啊,这孩子有点认生,一会儿就好,你先坐下吧。”一边抱着夏夏在屋子里慢慢地来回走起来。

我没有坐在自己平时坐的长椅上,而是坐在小日向先生的沙发上望着这对父女。沙发上还留有刚才睡在上面的夏夏的体温,我感觉到后背暖暖的。

此前我只在这张沙发上坐过一次,那是来这儿一年左右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很自然地学会给先生沏茶了。那天下午,我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红茶,在碟子上放了一块方糖,放在小日向先生书桌上不碍事的地方,然后将保温套罩在了旁边的茶壶上。

当时我正面临失恋。对方比我大很多,是个有妇之夫。他和到小日向先生这里来的那些和蔼聪明的男人不一样,吊儿郎当的,不过挺有幽默感。我们是在我打夜工的家庭餐馆相识的,不是在小日向先生的事务所。

这段明知不会有结果的恋爱总是使我的视野昏暗无光。我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结束它。必须即刻采取有意义的行动。然而,事实上我所做的却只是给毫无关系的某个人整整齐齐地摆放茶具,仅此而已。按说这事会弄得我心烦意乱,但我还是在先生这里待着。

我以为小日向先生会问我些什么,准备好茶水后,就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他只说了声“谢谢”,并没有喝热茶。透过薄薄的窗帘,我看见医院的好多扇窗户里亮着灯光。好静。偶尔有汽车驶上门前的马路,横穿静谧而过。

我看见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到小日向先生的沙发上,也没请示,就舒舒服服地坐到了那上面。小日向先生并没有停下敲打键盘的手,也不知他意识到没有。

他的不管我让我感到高兴。我心不在焉地瞧着工作中的小日向先生,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到旁边去,终于,我感觉到“结束”这一真实感觉有了和体温一样的温热,满溢到了我的喉咙。

我挺直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墙上挂着的挂历上的画不可思议地抓住了我的眼睛,不让离开。水墨画里画的梅枝上停着一只小鸟,小鸟的小爪子尖有一点微红,越看就仿佛越红似的。

夏夏终于不哭了,又被先生放回了沙发上,我递给她一块软点心,她很乖地接了过去。

“夏夏,说‘谢谢姐姐’了吗?”

尽管书桌对面的小日向先生这么说了,可夏夏还是满脸不高兴地只管吃点心。

“哎呀,在家里可懂事呢,今天怎么不听话呀。”

“大概是害羞吧。”

我这么一说,夏夏猛地扭过身,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我以为她又要开始哭呢,没想到她突然从沙发上下来,穿着袜子就跑到父亲身边去了。

“看这样子我哪儿也去不了啦。”

我猜测小日向先生是想要为难地笑一笑,但看上去不像。

“我做点什么好呢?看来也帮不上您什么忙。”

“哪里哪里。不过我必须出去一会儿。你看,我带这些玩具来了,小泉小姐,你就跟她玩玩吧。”

他指着放在书桌后面的一只大箱子说道。打开一看,里面塞得满满的,有娃娃、毛绒玩具、过家家的玩具房子、蜡笔、图画册,等等。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摆在地毯上,最后看见了放在最底下的我捡来的松球。

爸爸和妈妈和这个箱子,就是这个两岁小女孩的全部财产。

小日向先生走了以后,我以女仆的姿态陪着夏夏玩。夏夏似乎很喜欢玩娃娃,给那个金发娃娃换了好多套衣服。也不知道是因为还不大会说话,还是不好意思说话,她把娃娃和新衣服递给我,一言不发地命令我“给她换上”。

“好的,小姐。”我说着顺从地给她的娃娃换衣服。夏夏盯着我的动作,生怕我对娃娃太粗鲁。外面不时有汽车开过。

夏夏根本不去碰一下放在身边的热牛奶,光是我在喝。

小日向先生带着三份盒饭回来了,夏夏那份是专门做给幼儿吃的。

我从橡木接待台那儿拿来椅子,坐在小日向先生的桌子跟前吃午饭。夏夏坐在父亲的腿上自己吃饭,吃得挺好,尽管小勺还有点拿不稳。塑料勺的勺把做成了小兔子的形状。

“下午……”

“哎。”

“下午我不出去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过一上午夏夏都没有哭啊。跟我玩得挺好的。”

“不不,没关系的。万一有点事,小泉小姐该为难了。再说,不在她身边,我心里老是不踏实。还是不行啊。一向是交给太太管的,给惯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