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故事

文/陈小北

后来,我收到一件寄给这间屋子的快递…… 里面还有一张卡片,歪歪扭扭地写着:For Love.

北京不声不响地开始了一年当中最差的时候,雾霾加上桑拿天儿,整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被刨开的土坑,上帝这个熊孩子开始了他磨人的游戏——撒尿和泥,连那一根根一贯高冷的钢筋水泥都变得黏黏糊糊,像突然爱上谁了似的。

腻腻歪歪的夏天来了。

我的跑步活动被迫挪到了半夜,这样它才更像是一项锻炼身体而不是磨炼意志的活动。电视上那些人们御着风奔跑、咧着嘴傻乐的广告都是骗人的,真实情况是,入夏来的每一天,我跑在护城河边,都想纵身一跃。你看,想死一点儿都不是臭文艺青年的专利,它还普遍适用于失恋、失业、穷、丑和热的人。

但我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有人这么干了。

这天晚上我跑到龙潭公园东门外的护城河边,一群人正兴高采烈地扒着护栏热烈讨论,我递耳朵过去一听,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河边喝了许多酒,跳下去就再没上来。巡警、120和围观群众每个人都举着手机,打电话或者拍照发微博,东二环汹涌的车流呼啸而过,对岸高楼大厦霓虹闪烁,岸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只拖鞋,这是他留给这个城市最后的纪念。

北京,每天都有许多人怀揣梦想来到这里,每天都有许多人以各种方式离开。

我猜这小伙子一定不是像我这么没出息热得想死,一定是有更让他难以拒绝的理由,才会让他这么彻底地离开。如果我还有2006年冬天的那个特异功能,我就可以到他的世界去看一看。

2006年的冬天,我带着两千块钱来到北京,哦,还有梦想,跟大学室友毛片儿高挤在南二环的一间地下室里。那间地下室在地下二层,被社会底层还踩在脚下,终年不见阳光并充斥着糜烂的味道——可不是工体北路和三里屯那种的糜烂,而是长满了蘑菇万物发霉的糜烂。房间大概四平米,一张大小介于单人和双人之间的床占掉三平米,余下的空间用来开门。没有电器,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就这么一个四大生存要素——阳光、空气、水和Wi-Fi缺失一半的地方,每个月二百四十块。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拉上毛片儿高了——他是大学时代我们那栋宿舍楼的毛片儿库,对每个淫笑着来找他的人予取予求。在地下室这样缺乏娱乐的环境里,他显得弥足珍贵。

就是撸嘛。有一天毛片儿高出门面试,我撸完了万念都灰了的时候,思绪开始飞扬,我开始好奇这间屋子的上一个主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并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然后有个声音接下了我的话茬儿——“她是一个好姑娘。”

吓死宝宝了。我的淫欲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我坐直了身体壮着胆子问,谁?一个声音说,我。废话,我说。它说我是床,你别不好意思,你也不是头一个当着我的面儿龌龊的人,你这样儿的我见多了。我也生气了,我说要不是我还得睡你我弄死你。它说你看你们男人就是这样,要睡人家才对人家好。

我的气顿时消了,因为有女孩儿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说,你嘴这么毒一定也很寂寞吧,要不你跟我聊聊吧。它叹了一口气,跟我讲起了曾经睡在这张床上的姑娘。

她是附近美食街的服务员,总是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哼了一声,屁大个房间认真收拾一遍三分钟还有富余。它说,你再打断我我死给你看。我说,好好好你接着说。

它说,她把我铺得软软的,散发着香气,衣服总是叠得整整齐齐,生活规律,没什么朋友,每周会给家里打两个电话,总是高高兴兴的,笑起来很美。

有时候在外面受气了,回来也会哭上一鼻子,蹭我一肩膀儿的眼泪,我的心都碎了可没办法。我想我要是个男人,我会保护好她的心灵和肉体,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后来来了一个男人,是隔壁玩摇滚的,大长头发一绺一绺的,满脸痘儿,擦把脸毛巾上都是血。他喝多了来拍门,说我想认识你,留个Q呗。姑娘吓得蜷在床脚,我能感觉到她浑身在发抖。

第二天这个人又来了,洗了头,带着酒和超市里过期的凉拌菜,他说我得跟你道个歉,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是做音乐的。姑娘很喜欢音乐,在我身上贴着墙码了一排盗版周杰伦五月天,于是就让他进来了。她笑着说我看你真不像什么好人,于是小伙子就给她讲了许多许多更坏的人,许多许多她不知道的坏事,慢慢地,姑娘就也觉得他没有多坏了。

那天晚上他没走,他在我身上死死压住姑娘的手脚,姑娘吓得不敢叫出声,在他身上拼命咬下许多牙印,她大哭一场,然后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女朋友。

他们搬到了一起,他经常伴着隔壁捶墙的声音给她唱歌儿,说是他写给她的歌儿,我们这片儿所有的床都觉得难听无比,所以可能真的是他写的。他说有一天我会成为Kurt Cobain,你就是我的Courtney Love。好像是美国一对儿不得好死的情侣。他于是开始叫她Love。

姑娘对他言听计从,任打任骂,他吼着说Kurt对Love也是这样,我爱你爱疯了才会这么丧心病狂。后来他换了套词儿,开始吼你活该,我是要成为艺术家的人,艺术家都是疯子。再后来,他连理由都懒得找了,牛也懒得吹了,他说你就是犯贱,你这个贱货。

再再后来,他花光了姑娘所有的钱,也没写出第二首歌儿。他带着一个他称之为妹妹的女孩儿和姑娘一起挤在这张小床上,他说她挺可怜的,在这儿蹭住一下。深更半夜他和妹妹把我摇得吱嘎吱嘎响,我看见姑娘躲在一旁捂着嘴拼命流泪。

第二天姑娘支支吾吾地试探他,他摔门而去。

姑娘开始变得臊眉耷眼沉默寡言,她丢掉了工作,整日整日地坐在床上等。一个月以后,姑娘把我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自己穿得漂漂亮亮,锁上门出去,再没回来。

三个月之后,房东扔掉了她所有的东西,你们俩住了进来。

床的故事讲完了。

后来,我收到一件寄给这间屋子的快递,是寄自山东一个小县城的一盒巧克力,并不是原封不动的,打开盒子,巧克力被吃掉了一颗。我心中嘲笑寄件人真没起子,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么。里面还有一张卡片,歪歪扭扭地写着:For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