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船长

文/徐良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陪你行万里路, 读万卷书,赋予你千百万种呵护,并义无反顾。

收到丁丁张指导发来的邀约——徐良,来篇稿子,否则杀无赦。

我扑通跪地:张指导,我日理万机,一秒钟几百万经验值上下。上有老,下有小,装备都不好。

滚粗,张指导说。

于是我就把你的故事写在了这里,要怪,请怪他。

世界上有许多人,会行万里路,会读万卷书,会撕开千百万种伤口,为了愈合不眠不休。

19岁时我第一次离开青岛,是为了见你。

一张去往武汉的硬座火车票,25个小时,挤在狭小的座位上用脑袋擦着车窗。

你的心碎过,碎到得了重度抑郁症,碎到自残未遂,被家人带去看心理医生,被绑住双手躺在床上。

你仰望天空45度,说你可能不会再爱了,没人吐槽你这句QQ签名,你母亲的泪水流过深深的法令纹,说不爱了好,不爱了妈妈陪你一辈子。

他跟我很有交情,老实本分,长得比我帅。

他曾偷偷地问过我接吻的方法,我倒吸一口气,说我也不懂,我觉得使劲儿嘬就行。

对不起,听说你的扁桃体差点被他嘬出来。

他就是这么个糊涂蛋,他说爱情不该留有余力,有多大力,嘬多大力。

你们俩和我不同,都是尖子生,系里的神雕侠侣,在争取早恋合法化的道路上孜孜不倦。

老师当然反对,全校点名、找家长,想了很多办法。我也没想到他会当着老师和家长面嘬你,嘬得够大力,大到颧骨下面的腮整个凹陷了下去。

场面一下子混乱了,老师被撞飞。

你的父亲玩命地揍他,他的血槽飞速下降,眼镜片儿被打碎在脸上,一拳、两拳,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爱到不记得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然后他的右眼再也没能看见东西。

大雨倾泻下来,在车窗上横画着五线谱,刚想填上三两个音符,火车就已经进了济南站。

一股泡面的香料味道充满车厢,我蜷缩在八十块买来的座位上,像一根弯弯的面条。

你父亲自己报了警,被警察押走的那夜同样大雨倾泻,你哭成五线谱,外加三个重音符号。

后来,他得以见你。

他挤出一丝力所能及的微笑,你挤出一句力不从心的你好。

隔阂是一条渠,注满了泪水,曾约定一生的人难以四目相对。

对不起,你说。

过了三个月,他再也没回过学校。

后来他也没有读大学,而是在青岛沿海的港口做起了鱼虾生意,说是为了接下老舅的衣钵。凌晨四点出海打鱼,他说一个眼睛足够,与正常人无异。

他没有再嘬谁,也没有像阿甘的连长一样及时行乐,一网打来,鱼找鱼,虾找虾,王八归王八。

我去找他,因为我家离港口太近,隔三差五就黑他几条鱼来吃。

你很担心父亲。

每个月都去看望父亲,父亲很自责,手掌的触感挥之不去,仿佛就在昨天。茶饭不思,一百五六十斤的汉子瘦成了皮包骨。

他怎么样了?父亲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说道。

那天你出现在港口,他正坐在墩柱上绑鱼饵,看到你语无伦次。

满是鱼腥的港口上盛开了一朵白色茉莉,仿佛回到了那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时代——他大声告诉老师和同学,你是他的爱人,必将共度此生,白头偕老。

你没告诉他是父亲让你来的。

他没告诉你他心里明白。

半年后,你考上了武汉最好的大学。

一年后,一双结实的手掌把你揽在怀里,你栖息在他的胸口,好像是昔日里父亲的温度。这样就会幸福了吧?你曾打电话跟我这样讲过。

他不像他那样笨手笨脚,他吻得很绅士、很成熟,可以让你完全信赖。

你觉得他是上天为你准备好的成人礼,于是郑重地告诉了父亲。

父亲叹出一口气,第一次未满一小时就走出了接见室。

你的眼泪掉在椅子上,“我只是想要一个人疼我。”你说。

你用了“人”,没有用“父亲”,你怕父亲比现在更难过。

火车开到孝感,下一站就是武汉,我感觉衣服已经粘在身上,窗外滚烫的风让我备感不适。一旦我选择分开腿的坐姿,对面坐的老太便会脱下布鞋,把一双脚丫放在我裤裆中间的座椅上,老人家坐了二十几个小时车难免想伸伸腿脚,理解。

只是这酸爽,不敢相信。

下了火车,一路大巴去了医院,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你躺着见我。

“你没洗澡吧!”你说。

“嗯,你也没洗。”我说。

“啊,你好脏,好恶心。”你说。

“你也是。”我说。

你叹了一口气:“对啊,我真的好恶心。”你笑着,划下左半边脸上的泪水。

我大惊失色。

“别这么套路,我错了,真错了,恶心的是我不是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证明自己很恶心,如果有屎在现场就好了。”

“徐良,其实那天他的眼睛失明了,我的也是,对吗?”

我没有作声,看着你的手腕上又多了一道崭新的刀疤。

你的生活为何如此多舛,手脚被束缚,只有眼泪是自由的,但那是一把杀不死人的尖刀,刀刀入肉,远比真刀来得残酷得多。

在我离开武汉的时候你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你说想回去,想看看父亲,想看看海。

母亲赶忙给你办理了出院和休学的手续,并拜托我护送你回青岛。怕你心有杂念,难得的免费卧铺我却一宿没睡着。

下了火车,潮湿的风迎面吹来,让人立刻能够分辨出海的方向。你说心病好了大半,因为这湿腥的气味曾伴着太多温暖的回忆。

家中老旧的家具显得和蔼可亲,你端详着客厅里的全家福,一家人蒸螃蟹、包饺子,画面一幕幕开始重放:客厅的电视一年无休,播放着不会让人感到无聊的声响。他会敲响街门,用脚踏车载你上学,然后对每一个老师和同学大声说,这是他心爱的姑娘。

你咽下伤怀,关上房门去看望父亲。

父亲的模样却让你吃惊。

他仿佛变回了原先那个精壮的男人,面色红润。

“爸!”你惊喜地喊道。

父亲一笑,拿起一张照片贴在了接见室的玻璃板上。

照片里是那个熟悉的人,他戴着一只独眼眼罩,头顶一只海盗帽,脚下踩着一艘红蓝相间的崭新渔船,单膝垫着胳膊骑在船头,像极了电影中的海盗船长,威风凛凛、春风满面、傻不啦唧,尚好的一只眼睛笑得弯弯的,好像从没有过烦恼。

“我是不是很酷?”照片上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