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化雨

文/消失宾妮

他说,只有菩萨会让你闭上眼,只看你的心, 然后萍水而过,不追逐,不问候。

四年前刚从柬埔寨回来那天,我抱着胶卷去照相馆冲胶卷。那个男生当时排在我前面,他冲几卷黑白,而我冲一些彩色负片。他走之后,排到我,我填了表格,放下胶卷,习以为常地搭公交车离开,看到他也跟我上了同一辆车,却想着,门口也只有这么一路公交车,大概是巧合。

直到三站路过去了,他忽然挪到我身边,给我看他的手机。是一台很老的诺基亚,黑白的,只有短信。字正正方方,看起来像是上个年代的字体。

上面是一条未发送的短信,像个写字板,码着他给我的话:“姑娘,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上了这趟车,我也不知道这趟车最后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我只想问你,我能给你拍一张照吗?”

其实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那时候我正处在失落的当口,脆弱的人特别容易被陌生人抚慰,只觉得何乐而不为。所以我就敞开来笑,冲他点头。

我们下了车。我要在交道口换乘另一辆公交车,于是他也跟着下车,就在车站边拿出他的胶片相机给我拍照。

不记得他的相机型号。那时候我对胶片机还不太了解。我当时琢磨着,他是有预谋的搭讪,还是真的只是为完成他肖像拍摄计划里的一张。直至我们很尴尬地沉默着,我才想,也许这真不是什么预谋。

他不太会说话,感觉非常冰冷,却又试图让大家都不觉得尴尬。个很高,以至于我看他都得仰着头。只能笑,因为我也不太会说话。记得他说属羊,比我小很多,处女座,在拉萨皈依过,有个西藏名字,我也已经忘了。

交流很短暂,拍完照,我就搭乘下一班公交车离开。我们就此道别。

那之后,偶尔他发短信给我说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就蜻蜓点水地回。那时候我有一个深爱的人,还有很多消化不良的痛苦,也是奇怪,跟陌生人聊痛苦,会比跟相熟的人聊好一点。因为在陌生人眼里,你的故事总是新的、好的,不会有那么多“开心就好”的敷衍和“你总是这样”的责备。

所以我们虽然不会开诚布公,但是却又能点到痛处。我不说话,他就不问了。不是暧昧,因为没有那种要寻求慰藉的心态。他时常用佛教典故来跟我讲世俗的事,点醒我。这个故事本来到这里应该戛然而止,或者变了性质。但奇怪的事却在后面。

之后有一天,我遭逢意外,之前我的一段感情刚刚戛然而止,人生在那段时间可以说一塌糊涂。出意外的那个夜晚,我睡不着,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凌晨三点打开手机,才发现一向少言的他在那天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刚好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他问,在忙什么。

我看着短信发送的时间,掐着表回溯痛苦,就自怨自艾地告诉他:这么巧,你是最后拍下我笑容的人。

我轻描淡写,也狼狈不堪。但他不询问过去的事,只是忽然一改往日只回复短信的特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很短暂,就像他直来直往的个性,只是告诉我,没事,我会每晚为你颂一遍绿度母心咒。

我其实没想过,他是好人。我的意思是,看似是一个惯常的有些不怀好意的搭讪,却没有走向那一步。

在那些自以为绝望的夜晚,他不知道我是谁、做什么、发生什么事,只是对我有问必答。我问这些宿命遭遇的来处,他说是业障。我便期待地问,业障偿还完,我会好吗?

他却直言不讳地说,然而在业障中人,往往会造更多业。

那时候我还是那种以为把自己弄得再糟糕,也总会被触底反弹的命运拉回来轻松变好的矫情犯。但听了他说的,就忽然清醒得哭了出来。

是啊,跳不出来的我们,永远不会好。

我们从没说过暧昧的话,没讨论过爱情的事,我想,甚至也算不上朋友。可是奇怪的是,后来我爱的人却十分计较我和他的关系,总觉得,但凡这样的开始,这样的过程,最后势必没什么清白的结果。

于是,在我认识他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忽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而我却故意没有接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没接他的电话,也是他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

事后没有短信询问,也没有告别。他就像是心领神会我的意思,电话铃声打住,他就干干净净地消失了。

至今不见。

然而很奇怪,至今我都记得他的名字——雨川。

一年后,和朋友打了一个赌。朋友觉得我太相信陌生人,而我不喜欢那么多的思量,总觉得,人与人之间,总是因为太多的思量才让关系变得复杂。于是我就和他赌,人会变好,万事仍值得被期待。

再想起那个赌,已经是他消失的四年后。手机里仍然保存着他的电话,却没有打过。有一日翻开电话簿,忽然想起,他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夜晚告诉我,命运就是一块泥巴,没有形状,你可以把它捏成你要的形状,只要你敢。

那天是新年,我才发现,那一天的我,果然已经告别了糟糕的过去,浑身轻松。就向这个也许不复存在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说,雨川,新年快乐。

毫无回应,一切空空。

又过了两年,我整理相片,忽然看到他当年拍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我闭着眼,有着一个我也没料到的尴尬笑容。因为当时他举起相机,却对我说,请你闭上眼。

我有点纳闷,其实是抵触。

他说,算是我的特殊嗜好吧,我从来不拍人的眼睛。所以请你闭上眼。

我闭上眼,他拍了照。

心中夹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抵触,却还要在人来人往的世界中闭眼,被拍摄、被刻在时间里,真可怕。那个时候的我还那么害怕陌生的危险,害怕莫测的未来,所以,眼睛不敢完全合上,只是颔首一笑,敷衍过了这个考验。

很多年以后跟一个朋友说起这件事,这朋友无比相信因缘际会,就一口咬定,说我遇见了菩萨。他说,只有菩萨会让你闭上眼,只看你的心,然后萍水而过,不追逐,不问候。

然而这不重要。

我哪晓得这来去无影的因缘际会是什么。我只是想,也许我们只有弄丢一个好人,才能弄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