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夏天(第2/3页)

其实,那种发现了新物种般的神秘感,远远超越了它本身的味道,显得格外香甜。

我自认心胸宽广。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这个秘密不计前嫌地分享给奶奶,却没承想,炫耀不成反而挨了一顿臭骂。原来,那个花甚有毒性,据说曾毒死过人。我差点因此被取消进厨房的资格,至于已经喝下去的那些汁液,我倒没心思多想。不过,我也因此在心里狠狠地记下了一笔不知道该跟谁算的账,仇人的名字叫“一品红”。

很快,我又有了新出路。

我摸清了去配件厂大院的路,爷爷就在那儿工作。

这事,奶奶倒也没有阻挠。一来我们住的就是配件厂的家属楼,奶奶在家就能把整个厂子大院尽收眼底,比较容易管控我而且也相对放心;二来我这一走,奶奶的确如释重负,清静了不少。

也正是因此,我便有了堂而皇之出门的理由。

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拘谨和怕生,后来却发现,厂子大院里的人几乎都认识我,准确地说是都知道杜厂长家有个淘小子。

“呦,活猴子又来了!”我以为起外号这种把戏只有我们小孩子们才会在无趣时用来解闷,原来大人们也一样,但在他们口中则显得更无礼。

好在没几天,我就和他们熟络了起来,对他们的劝告和管束全然不理。当然,人家都有活计,也没时间天天看着我在干吗。

几经调研,就有了这么几件我最爱干的事。

第一是,溜进铸造车间,“凭借多年的功夫底子”躲在铁梁子上,偷看爷爷领着五六个工人将岩浆一样的东西浇在模子里,火星脱缰般溅出,然后瞬间凝固升起白烟。我聚精会神,像是在观赏一种古老的神秘仪式那样严肃,我确信,这场面不是谁都有机会能看到的,就算是我,也要碰运气才赶得上。

后来才知道,这是在往模子里浇铁水。

此后,我胆子越来越大,竟然看上了瘾,直到一次意外事故的发生。

爷爷不慎让铁水溅到了脚上,鞋面都烧出了几个窟窿,爷爷的整个脚面都被烫伤。我这才意识到了它的危险性,更因爷爷的伤势而与其势不两立。

男子汉说到做到,打那以后,我就再没去看过工人们浇铁水。

其实,是被爷爷发现后,勒令禁止我再进车间。如此,我便只得在大院里闲晃悠,在草丛里抓抓蚂蚱、骑在搅拌机上面听自己的回音,这些玩意,我不知温习了多少次。

幸运的话,我还能在土里刨出点废铁,然后拿到大院后面的废品收购站卖掉,换个几毛糖果钱。不过,次数一多,那个收购站的老板就不开心了,还曾郑重其事地跟我聊了一次。

“淘小子,以后别来卖废铁了。”

“为什么啊?”

“哪来的为什么?你那都是铁粑粑不是铁,再来,我可告诉你爷爷了。”

成长是坎坷的,对于一个少年来讲,每一次成长,都伴随着一个“铁”一样的教训。那时我就这样想。

可是,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阻挡一个少年对世界的好奇心的。

一次,痛快地解手之后,我鬼使神差地对厂子里的茅厕产生了兴趣。我一时好奇便顺着砖墙爬了上去。砖墙外是一排瓦房的房顶,站在上面,视野瞬间开阔了不少。

我怕踩空,匍匐着前进,却意外地拾到了一些书本、笔筒、篮球之类的东西。在没有零用钱的年纪,白捡的都是宝。

我找了一块比较稳固的地方,把战利品暂且搁置,这才放心地坐下。我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才发现目及之处就是我在家里阳台上看到的地方,一个偌大的操场,和一个四层的教学楼,周围都是一些矮房和看不清的招牌。

我看着看着入了神,突然,一个球迎面飞来,正落在我脚下,几个学生仰着头朝我喊道:

“小孩,把球给我们踢下来呗。”

“好嘞,你等着!”

我满口答应,一记飞脚把球踢了出去,差点把鞋也踢飞。然后我坐回原位,看着天色渐暗。

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开心。

后来,在厂子大院,我又认识了年龄相仿的大鹏、小峰那一帮人,他们就住在厂子里,父母也都在厂子上班。

小孩子的交情总是来得很快,没多久,我们就变得形影不离。

大鹏喜欢穿着他爸爸当兵时留下的大头皮靴,小峰总是能从家里带出些新鲜玩意,而我则能从爷爷的车间里拿出些铁片铜棍分给大家当兵器。显然,我们彼此都有能吸引对方的地方。

几次闯祸后,厂子里的人对我们大加指责,不过,我们也一次次地变得更聪明,遵循着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我们成群结队,玩玩闹闹,能感觉到在厂子的众人心中,我们更像是孙猴子和七十二路妖王聚首一般,除了无法无天还是无法无天,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捅个娄子。

可我们仍旧雄赳赳气昂昂,谁管他们怎么想?

我们的队伍逐渐壮大,连大院里卖冰棍人家的傻儿子也加入了我们。他凹陷的黑眼窝,瘦骨嶙峋的身材,都成了大家玩笑的对象。

但不得不说,他妈妈对我们挺好,还时常给我们汽水喝,看在这点上,我们倒也没有过分地太排斥傻子。至少敢理直气壮地说,虽然经常欺负,但从未嘲笑。

我一直认为,是我们给了他的人生不一样的天空。

远处教学楼里的音乐声,毫无阻碍地传遍了厂子大院,我们每人一辆自行车,在歌声中飞驰,我骑着爷爷的那辆蓝色的“二八”冲在最前面,因为我总觉得最爽的风只会吹到离它最近的人。

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也正是这阵风,带着我们向着岁月的方向狂奔,而我们却忘了回头。

我从没想过,那个白色的教学楼,竟在之后承载了我的中学时代,而那曲早就听过的音乐,竟成了每天束缚我自由的无形之锁。

后来,大鹏成了我同校不同班的同学,可没多久就转去了其他地方,失去了联系,小峰不知去向也再没见到过,而傻子则因为犯了一场病死了。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过得太快了,太快了,快到甚至让我觉得死的不是傻子,而是我们的年少轻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厨房里的阳台我再也无法全身而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铁水、蚂蚱、废铁和傻子忘得一干二净。

临中考前,因为班主任大发慈悲,班里的同学得以在操场上踢了次球。大家像久旱逢雨般地玩命奔跑,你追我赶。

我使足气力,一脚把球踢得老高,眼看着它飞过了球门,落到了一排砖瓦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