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安静的时候(第2/3页)

老吴开编辑会,拍着桌子问我,怎么没抢到地铁自杀的现场新闻。我说因为同时有人跳楼,老吴怒斥道:“跳楼能叫新闻吗?跟在地铁站自杀相比,跳楼算个屁!今天所有报纸都在聚焦地铁自杀,你看看别人家的报纸,新闻后面还紧跟了两篇专题评论——《三问地铁站安全防护》《城市公共交通老化的罪与罚》,人家把这个新闻都做透了,我们却开了天窗!老兵,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可是老记者啊!”

范晓雪突然站起来说:“跳楼自杀和地铁站自杀,都是有人死了,为什么还要分贵贱,我师傅哪错了?”

老吴气得将桌上的茶杯都拍得跳了起来:“老兵,你他妈离婚的破情绪别带到工作里来,晓雪是一张白纸,大有希望的一张白纸,你就这么做她师傅!从今天起,你别带她了!”

范晓雪竟然力争:“我就认他,其他人我都不认!而且,我师傅没错!”

6

我和晓雪并排斜躺在她的车里,开着车窗,我拿出一根烟,问晓雪介不介意在她的车里抽烟,她笑着找出藏在车里的半包烟,拿出一根,细长细长的女式烟。

我问:“为什么要帮我?”

晓雪说:“因为你是个好人,我看不得好人被欺负。”

我说:“没想到你们90后这么有正义感。看来这世界有救了。”

我的烟太冲,晓雪被呛得咳嗽,我赶紧掐了。

晓雪说:“我父亲是个好人,但我妈嫌他没用,在我9岁那年和他离婚,很快嫁给了我的继父,我继父是一个大官,很大的官。当然,继父对我也很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有些意外:“那你亲生父亲呢?”

晓雪掏出手机,翻出她父亲的照片:“喏,去云南那边了,开了个客栈,这是他现在的样子,旁边是他现在的老婆孩子。”

我看了眼照片,蓝天白云,一家三口在自家果园里,看上去其乐融融,脸上都是没被人欺负过的笑容。我把手机还给晓雪:“没想过去云南和他们在一起?”

晓雪轻轻说:“去了那儿,我就是个多余的人,而且,我要留在北京照顾我妈,这事挺重要的,继父很少在家,她一个人很孤单。”

我接着问:“你家境这么好,做什么不好,干吗来报社?”

晓雪嘻嘻笑着:“我学的是新闻,我有新闻理想啊。”

“新闻理想”,这个词基本上出了校门就成了笑话——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没在晓雪面前说,毕竟她才说过我是好人。

7

失眠更严重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美国曾经有一个法学家,自从被雷击后,一天24小时都不睡觉,所以就多出一倍的时间工作。我起初以为自己也能这样,后来才发现这种想法太乐观了,因为长期失眠,我的身体免疫力急剧下降,并且白天会出现幻听。

我对新租的房子也不满意,临街,不论白天晚上都是车来车往的声音,经常半夜突然听到一阵阵尖锐的马达声。有一天晚上,手机响了,是李睿打来的,我接通电话,听到的却是我儿子小童的声音。小童今年三岁了,在电话那头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想你。”然后,电话就挂了。

我拿着手机,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一辆红色的跑车撞过了隔离带,整个侧翻过去,沿着街面拖行了大概有两百米,还带着一条长长的血痕。我赶紧冲到桌前去拿相机,再回到窗前,街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才知道,我又出现幻觉了。

8

范晓雪还是被调到了别的组,来和我告别,眼睛红通通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身后电脑键盘下面,压着我的辞职信。

辞职倒不是一时意气用事,报纸的没落已经毋庸置疑,要不是政府养着,我所在的这家报社早就倒闭一百多次了。之前不少同事都辞职出去,天高海阔,大体都混得不错,其中一个我以前带过的徒弟创建的互联网公司快要上市了,他邀了我好几次,让我过去帮他们做内容运营总监,年薪翻了四番。以前和李睿在一起总觉得当记者时间自由,可以多腾出工夫陪小童,现在当然不需要了。我正式答应了徒弟的邀请。我想在那儿做一段时间,等有些积蓄后,应该就有底气去和李睿再谈谈小童的抚养权问题了。

没想到,晓雪知道我要辞职后,第一时间冲进了老吴的办公室,比我还要快一步把工作辞了。她笑着对我说:“师傅,我跟定你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十岁,胸中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豪气干云地说:“晓雪,我一定把我懂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你,只要你愿意学。”

回到家后,我就为这句话后悔了,因为我并不确定我比范晓雪懂得就多,除了那些龌龊的成人世界的人情伎俩,她所信奉的新闻理想,我早都忘光了,而与她相处时她所给予我的尊重和信任,反而成了扭转我生活败局的一根救命稻草,从这个角度上说,她是我的师傅。

9

我带着晓雪去了徒弟的公司,他们公司要新推出一档新闻内容平台,要求快速、现场、深度,其实完全是传统新闻的路数,但用互联网的方式传播,具体到我和晓雪的工作,就是现场,尤其是突发新闻现场。

晓雪高兴地在她的白色甲壳虫的车身上贴上我们的栏目名称,看上去很拉风,这辆车从此成为我们专用的新闻采访车。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拥有非常大的自由空间,对一个新闻事件做与不做、花多大力气做、做到什么程度,全都我说了算。

暮春时连日暴雨,雨势大得吓人,已经有专家出来说这暴雨是百年一遇。我告诉晓雪,最近手机不要关机,随时待命,很可能会有突发新闻,这种极端天气多半要死人。晓雪连连点头,脸上忧心忡忡,看上去又让人心疼又让人喜欢——我心里好像有什么在蠢动,赶紧刹住,一个离婚的男人爱上了小自己十几岁的徒弟,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有些东西似乎刹不住,半夜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浑身湿透的晓雪几步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云南地震,父亲一家三口都死了。我好像被打了一闷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扶着晓雪坐到沙发上,她抱着我,慢慢哭累了,睡着了,像一只小鹿,脸上挂着泪痕,即便睡着了,还留着痛苦的神情,我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她微微睁开眼睛,很小声地问我:“师傅,你爱我吗?”我无言以对,她又说:“如果你想,我愿意。”

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半空中炸了一声响雷,我顿时惊醒,房间空空荡荡的,原来又是幻觉,也可能是做梦——我有点欣喜自己竟然睡着了。我走到窗边,外面暴雨如注,整条街道如同河流,三五辆汽车被淹在水里,车顶上站着等待救援的人。我心想坏了,今晚肯定会死人,赶紧打开手机,却看到晓雪的未接电话——足足13个未接电话,我赶紧回电话,却一直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