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间的长廊上,你不再等我(第2/3页)

巴掌大的电视机里正在放《大风车》。那年月亮姐姐还会在电视里带着孩子们又蹦又跳。

“那么好。你肯定是月亮妈妈送来的,长大了你就可以驾着飞船飞走了。”大叔把一碗酒酿鸡蛋递给她,“吹吹凉。”

鸡蛋还没吹凉,小红就到了。大叔非要他们把酒酿蛋带走,找了半天找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洗干净把酒酿蛋装着。小红再三推辞还是不得不提着红色塑料袋把Lucy抱走,大叔举着手电一路送他们到小巷口。

小红开着摩托,回去路上一直担心地问Lucy那是什么人,有没有乱给她吃东西。

“那天有很圆很圆的月亮,我问小红,我真的是月亮妈妈送来的吗,长大后会有飞船来接我吗。小红把我从摩托车上抱下来,夹着我说,对啊,小孩。”他把那袋酒酿蛋放到了门口的垃圾箱里。

5

“有可能治得好吗?”Lucy签好住院手续,推给医生。美凤已经醒来,双手挂在Lucy的脖子上,痴痴傻笑,绑在脑后的头发散下来,两绺灰白发沾在嘴唇上。

Lucy把美凤拨开,医生让护士把美凤先带到房间。

“有可能治得好吗?”Lucy再次问。

“老年痴呆能保持不恶化就很好了。看你母亲的病历,早年躁郁症就相当严重,应该及早……”医生慢条斯理地说。

“能治好吗?”Lucy再次说,“我不管她大小便失禁还是风湿骨痛糖尿病,我要她想得起自己是谁、做过什么事。”

Lucy眼神又开始飘忽,指甲嵌进皮椅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医生慢慢喝着茶。我安抚地按住她的肩膀,Lucy看看医生又看看我,“人不能不记得曾经做过的事。”

记得什么?我不确定Lucy要美凤记得的是哪件事。

是从小到大美凤一边用晾衣架抽打着她一边哭喊着“不是你我和你爸早就离婚了”?

还是幼儿园时Lucy从美凤的自行车后座上掉到地上,从白天等到夜晚才等到小红把她从原地接走?

又或者是,她高中那年,因为男朋友劈腿,她与男友、小三扭打作一团,美凤把她从教导处领走,甩下一句“真丢人”,然后独自驾车离去?

不,也许是她十八岁生日那次。

Lucy十岁生日后,小红与美凤分居。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在Lucy生日——也就是中秋的时候,小红才会回来,回来与美凤大吵一架,然后把买来的蛋糕留给Lucy,匆匆离去。十八岁时Lucy高三,班主任说了只有家长打电话才能准假。

那个晚自习,我看到Lucy无数次探头望向窗外,课间在办公室门口驻足。住校的同学家里寄来了脸盆大的月饼,大家在走廊上切来吃。“陈爱茜,来吃呀!”Lucy摆摆手,一脸轻蔑,“我家过中秋只吃蛋糕的。”她不时地望望办公室。班主任的电话就在那,响了一个晚上,因为是中秋,一个又一个的学生被父母接走。

月亮也寥落地在天空中挂了一个晚上。

最后一节晚自习时,只剩下了我和Lucy两个人。班主任过来,说就剩你们俩了,走吧,我准假了。

“我爸爸会来接我的,他是不是已经打过电话了?”Lucy问。

班主任摇摇头。

晚自习结束一个小时后,美凤打着电筒找到了教室,那天美凤的面庞潮红,蓬松的鬈发在夜风中显得狼狈万分。然而我什么也没来得及问。两人隔着玻璃与玻璃上的月亮对视了一眼,Lucy开始收书包。从头至尾,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仇恨,就像是输入你静脉中的血液,这辈子都难以去除。你能做的,无非是毁灭自己,让它在你死的时候,轰轰烈烈地再死一次。

这并不是天大的错事。一个家庭里,面对困难的方式有很多种,只不过她的方式是不面对。

6

Lucy站在病房外,美凤正卷着被子大声哭闹,“我家的电视机呢?我买的蛋糕呢?!”她忽地拽着护士,护士抱也不是推开也不是。美凤啪嗒就摔到了地上,哭了起来。

她已经很老了,银灰的头发像陶瓷地板的光泽一样,脸上的皱纹比这家医院地板上的裂缝还多。她变成了一个孩子,可是她的声音也老了,于是她没法呜呜呜地哭。她的肺不好,哭两下就上气不接下气,变成了呼哧呼哧,“囡囡要放学回来了,她今天生日……”

美凤抱住护士的腿,护士尴尬地望向Lucy,“陈小姐……”Lucy摆摆手,后退,快速地掉头走开。

她走得很快,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伐,于是我完全没法看到她的表情,甚至是一个眼神。可是她忘了她是路痴,在走廊里走了三遍,她才找到花园,坐下的时候,她一边脚已经难以克制地抖了起来,她又抖着手去摸烟。我看着她的脸,她不断飘忽躲闪的眼神下是汹涌澎湃的泪水。

Lucy抖着手点了三次火,终于失败,她把烟甩出去,又站起来,“她诓我们呢,知道吗?”

“嗯。”

“她那么恨我,从小到大,她恨死我了,你看到的吧?”

“嗯。”

“不,我才不吃她这套。我爸死了,我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长大了,她说她一切都忘记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爸第一年忌日的时候我回来,她笑嘻嘻地看着月亮,问我中秋到了吗,她可以吃蛋糕吗。她怎么能这样?她为我过过一次生日吗?她以为我还当她是我妈妈吗?”

Lucy的脸被泪水淹没,她把脸埋进双手中。

7

美凤选择生下Lucy或许就是个错误。为了Lucy,本来打算分手的美凤和小红不得已结了婚,美凤因此失去了刚刚得到的新工作。怀孕期间,美凤得了厌食症,医生建议早生,然而因为营养不良,美凤硬是逼迫自己吃饭撑着挨到了十月。然而十个半月、十一个月,肚子仍然没有动静,美凤却已经被这个肉球榨成了一把枯柴。推上手术室前美凤打了八瓶催产素,医生在下第一刀时就断言,孕妇将受到不可逆转的身体与精神伤害,孩子也可能保不住。

是的,美凤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生下孩子后就陷入了昏迷。

是的,孩子,没能保住。

三十二岁的小红看了死婴一眼,那本来是个男孩,有着纤长的手脚和长长的眼睛,漂亮的五官——他硕大的头颅仿佛只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只是这个玩笑却可能将美凤直接送入地狱。

小红瘫坐在椅子上时,上帝为他打开了一扇门。门里走出来的是一对过于年轻的小夫妇,怀里抱着一个新的Lucy。小妻子的身后,方方的窗户上浮起一轮巨大的圆月。

“我们不能养她,如果你愿意——你就当是月亮送来的孩子吧。”小妻子流下一行清泪。

8

“我不怪小红。”Lucy说,“三年前车祸那次,我其实回到了家——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梁美凤又说了那句重复了千百次的话:‘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跟你离婚了。’只不过小红终于忍不住,说出了真相:我的确不是美凤的孩子,是抱养的。我开车走了,车开到了安徽,收到了美凤的电话,车直接撞在了医院门口。”Lucy擦擦泪,把烟头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