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长于百年(第2/2页)

她被呛到,猛咳了好几下,又接着说:“谁让他去买外卖了,我要一起去店里吃!我怎么都想不通,明明前几天还拉过我的手呢,明明昨天还跟我说话呢,为什么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没了呢?我答应虾仔了,我看到什么好吃的都要忍住,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去吃,那现在我等不到他了,是不是我什么都不能吃了?我们还说好,等老了就在家门口摆一个烧烤摊,他负责烤,我负责吃,一边烤一边吃,现在他不烤了,我吃什么呀?”果果的话一出口就变成好多符号绕着我打转,我被我自己的沉默包围着张不开嘴,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又怎么去安慰她呢?

直到最后果果都没有去医院看虾仔,好像只要不见到他就真的有一天他会回来一样。第二天虾仔同事告诉我果果去了他们公司,拎着一包饭菜蹲在门口抽烟,说是要等虾仔下班一起吃,之后的两个星期果果每天都去。我给她发消息,她总是隔很久才回,基本上都是“好”“我知道”之类的话。我不想打扰她,每天去她家对面的咖啡馆坐着,看到她按时回家才稍微放心。

两个星期后果果给我打电话说她要走了,叫我出来聚聚,她约在出事前我们去吃的烤肉摊。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坐好了,桌子上好几根烟头,估计很早就到了。我坐下来,这么多天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她胖了很多,脸更圆了,好像整个人被水填满了。

“你来啦!”她用夹着烟的手挠了挠鼻子尖,看起来状态好了些,满不在乎地吐着烟。

“你以前不抽烟的,抽这么多不好。”我用两根手指敲敲桌子,示意她看桌子上的烟头。

“什么好不好的,还不趁活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呢。”她挤出来点笑给我。那笑特别短,却意味深长。

“怎么突然要走?要去哪?”我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你知道我以前不吃巧克力吧,因为我太喜欢了,一吃巧克力就停不下来,很容易胖。我高中以前一直都是80公斤,那段日子很难熬,废了很大力气才戒掉巧克力瘦了下来,可我现在没办法啊,他不在了,日子变得好苦,我必须每天吃一块巧克力才能睡着。我也没法在这个城市继续生活下去了,我去每条街道、每个餐馆他都走在我旁边、坐在我旁边,他不吃,我就什么都吃不下。”点的菜上了桌,我们都没有动,热气腾腾地向上翻卷着。

“两个人谈恋爱,就像是一起做场梦,只不过我们俩的这场梦,他先醒了,我还在赖床。我想过要跟他吃一辈子的,就像我们家楼下我常去的那家火锅店一样,虽然它有很多不好,吃完出来一身味儿,油沫子太大爱上火,可耐不住我喜欢啊,我愿意吃上一辈子,而且不觉得长,不就是一辈子吗?吃着吃着就过去了。可现在他丢下我一个人落跑了,我算什么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遗物吗?为什么他要让我的生活变得这么艰难?凭什么他不负责任还要管着我吃喝呢?!长胖已经够痛苦的了,为什么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还不能吃呢!去他妈的,我要去一个没有这个混蛋的地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她有些生气地往烟缸里敲了敲烟头,指甲不小心碰到烟缸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我算想通了,这世上的事,我们只能随它自然而已,比如天要尽情下雨,我无可奈何;比如夜要全力黯淡,我无计可施;比如我会遇见虾仔,然后他死掉,可我还是我。世事沉重又平常,我能有什么法子呢?爱也是,早晚都会过去,就像发烧,你第一次发烧时觉得自己不行了快要死了,可到第十次发烧你就会清楚地知道,我现在烧得很厉害但不消三五天,在一个悄然来临的时刻,这烧就一定会过去的。”杯子里啤酒的气泡在一点点减少,只有少数还坚持着攀在杯壁上。

“前几天我一直去给他送饭,他刚追我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可他感动了我,我没能感动他,是时候说再见了。不知不觉,他已经变成了我的巧克力,现在我要戒掉他。”到这顿饭结束那些饭菜都没有人动,它们好像只是我们找来的听众,这些话说给它们听,以后就是它们的事情了,与我们再无关系。

后来我去送了果果,说再见的时候,恍惚间有种时光扭转的奇怪感觉,其中并没有疼痛或者不快。只觉得身体组成像是衣服一样被绞紧拧干,再皱巴巴地铺开,卸掉了所有内容,空荡荡的,好像这个世界上我和虾仔唯一的联系也失去了。他们走了,我的日子还是照样会不偏不倚地过下去,时有欢笑,时有哭泣,每天都差不多地过下去,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只是这日子,一日长于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