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港 夜

文/温凯尔

有些爱和感情是根深蒂固的,由不得我们选择。

决定要带父亲去香港走走的事情不是我决定的,是大家出来吃饭那天哥哥随意提起的,母亲没留意这些,只是轻轻地说去看看也好。当时父亲还很精神,至少在我看来他还很精神。然而父亲大概是在内地已经走过不少地方,也不屑于去香港,很快就聊了别的,尽管实际上已经没什么好聊了。一直到四月初的时候,哥哥来电问我要不要带父亲去一趟香港。那阵母亲刚走进浴室,我想问她的时候恰好她把花洒开到最大。

“怎么忽然要去香港?”我说。

“上次吃饭不是提过吗?后来他说趁还能走动,也可以去。”

“发什么神经?你要是不提起,他就不会想要去。香港有什么好?”

“阿凯,香港没什么好,但你这样跟我说话就不对了。你是喝酒了吗?我看你就是喝酒了。”

“没有,别乱说。”

我知道父亲会在那边偷听,果然在哥哥以为我喝酒的时候,他大声抱怨,说我不把身体当一回事。

“五一前去吧,人少,通行证今天刚刚拿到,马上给你打电话了。”

“你还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你有空,顺便问问妈去不去。”

“她不会去的。”

接下来哥哥又说了些什么别在礼拜天去,错开高峰,买点救心丹回来之类的话。我没太听进去,母亲在浴室洗澡的水声哗啦啦的,空荡荡的屋里自己心里的声音又特别清晰——这件事令我不自在。大概这是成年后我第二次同父亲单独出远门。上一次太久了,应该是在大学某一年的暑天同他去了一次阳江,一个位于省内南端的海滨城市。那次回程实在让人压抑,当天收拾东西离开旅馆前我们就开始发生争执,因为一件没有干的衬衫。理所当然我还是要照看着他,不能任性地丢掉行李离去。车上开着导航放着音乐,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中途经过服务站问他要不要去洗手间,他竟也固执得厉害,口气强硬,“不去。”

虽然事情后来也没有我想象中发展得那么糟糕,过去一个礼拜就冷了。但我们必然是真的不能住在一块,难以想象那种处处是摩擦的日子。偶尔哥哥说起也会责备我,责备我总是把亲情看得太淡,当初让我同父亲试着单独一起的机会也是他制造的,显然事情的结果太令他失望。“难道你就不可以跟他好好相处吗?我只是想以后大家住在一起,可你们两个都那么固执,我还能怎样?”这是我送父亲回家准备离开时哥哥说的话,看样子已经气炸了,好像我抢走了他身上什么重要东西似的。

事实上我们也并没有总是争吵,倘若哥哥在场的话,偶尔父亲还是会跟我聊一些家庭细碎的(只要不是单独相处并且时间短暂)。甚至哥哥在买了新车以后父亲说让给我开,哥哥则开着父亲当初送我的那辆手动挡老家伙。不过这是很后来的事了。母亲那阵子也不打算回去县城,也许是哥哥暗中同她多次声称我经常喝酒的缘故,当初她说住一两个月就回去,一晃就是三四年。有时她也会问我,对父亲与哥哥想与我们一同住的事情怎么看,每一次我都说不出最真实或最能让她满意的答复,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他只是迫于某些原因——某些你们作为孩子不会懂得的原因而有此选择。选择本身没有错,这不该成为责怪他的一个理由,如果说要有什么去责怪的,应该是对你那缺少父爱与关怀的少年时代。但同样的,我对你哥哥也缺少照顾,一个家没有女人看着,你以为他们就会过得很好吗?”母亲说,在最后一次讨论这件事的时候。

当然,哥哥再次让我同父亲单独出门的事,多少也有父亲的意见。那天挂了电话之后哥哥传来讯息,他让我不要再与一个老男人对峙,语气间加上几个感叹号,力表自己的咆哮,像是对我的一个要求。

原本打算当天来回,母亲说太赶,加上父亲的腿本身也不宜多走,于是又提前订了酒店。出发前那个晚上因为有朋友约我在外面吃饭,回到哥哥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小心翼翼翻出钥匙,屋里面灯光都熄掉了,只有电视还开着,哥哥半躺在沙发上。

“他已经睡了。”哥哥说,手里还夹着烟。

我没说话,默默地换鞋,尽量把这当作自己平时常来的家,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陌生,与我有关的东西哥哥也不会收走。

“你是故意拖到这么晚才回来的吧?”

“给我支烟。”

“你快去洗澡睡觉,明天早上我没空送你们,你看好爸,直接到东站坐动车去深圳吧,从罗湖口岸进港。”

“用不着你说。就一支,完了就洗澡。”

哥哥没说什么,将茶几上的一包烟跟打火机同时抛给我。我有些焦虑,一想到要同父亲一起去香港就变得敏感。过去一周我在网上预订酒店,以为四月里游客会较少,结果大多数心仪的都已经订满了。最后找到一家位于旺角的三星级酒店,图片看起来还不错,在香港这样的地方也根本不必担心交通不便,只是价格却贵得同国内的五星级持平。

翌日也是哥哥把我叫醒,那时父亲已经在喝茶了,慢吞吞地提起一个紫砂壶。我一边吃着汤面,一边检查父亲的东西,确保通行证与血压药都在。哥哥的话变得非常多,不知从几时开始,也许因时间紧迫,我醒来就没有听他安静过,直到他出门工作去。也许因上一次到阳江的事情,他表现得好像我同父亲去一趟香港也会发生什么似的,但又不得不那么做。

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雨,广东的四月天大概有一半以上是阴天。出门前我将两个人的东西都塞进一个背囊,将杯子倒满了温水,同父亲打的到东站。因为太过熟悉,带着父亲进安检、排队、购票、上车,一切都很顺畅,父亲也默默跟在我身后,没有说话,一脸严肃。直到坐上动车,他好像才松懈一点,又或许是动车里比较整洁没有行人乱窜的缘故,让他好受一些。但他看起来实在不是过去那个游遍许多地方的父亲。

“不是礼拜天,就已经这么多人了。”

“大城市里每一天都这么多人。”

“香港也这样吗?”

“全世界都一样。”

父亲笑了笑,“瞎说。”

我心里早已跟自己说过,要保持平和,但父亲看似比我更从容一些,一句“瞎说”就击退了我的紧绷。到底是过来人,即便心中藏掖着的话更多,也不会轻易流露。大概上了年纪的同时,说话倒成为了一种较为有胜算的选择。他给我的感觉是他讲话大多是为了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以确保自己看起来是真实的,而他除了目前尚算健康的身体,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不得不说我对他仍旧有一道隔阂,一种疏离。很久以前哥哥就这样说过我,其实我从不否认,只是没必要去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