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面的土地(第6/11页)

——家?艾达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因为整个夏天她都觉得自己没有家。

——查尔斯敦,莎莉说。

——不,还不想,艾达说。

——有查尔斯敦的消息吗?

——还没有,艾达说,不过我刚从皮克先生那儿拿到一封信,似乎是我父亲的律师写的,可能会对财产状况有个交代。

——拿出来看看写了什么,艾斯科说。

——我没有心思看。其实,就算看了,也不过知道我有没有钱维持生活。它不会告诉我一年后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些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艾斯科揉搓双手,咧开嘴笑了。他说,这个问题,在本县可能只有我能帮上你的忙了,据说拿一面镜子,反过来看井水,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这样,片刻之后,艾达就身子后倾,靠在长满青苔的井沿上,腰向前撅着,背向后仰,两脚叉开保持平衡,摆出一个无论从文雅还是舒适的角度都毫无可取之处的姿势。她手拿一面镜子,举在眼前,调整它的角度以便映出下面的井水。

艾达同意来看井,一是想尝试一下当地的风俗,再者,也想借此冲淡自己郁闷的心情。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闷闷不乐,沉湎于回忆之中,故此她很高兴能有机会扭过劲儿来,向前看一看,想想未来,尽管她并不指望真的能从井底看到任何东西,除了井水。

她挪动两脚,在坚实的地面上踏稳,然后尽力向镜子里面看去。头上的天空覆着一层透亮的雾霭,白莹莹不亚于珍珠,本身就像一面银镜。四周栎树的叶子给天空镶了一圈深色的边,和她手里拿着的镜子的木头镜框并无二致。艾达审视着背后的深井投在镜中的影像,试图从中找出未来的蛛丝马迹。黑暗的竖井下那汪闪亮的井水是又一面镜子,它反射着天光,井壁的石头缝隙中生出的几丛小小的蕨类植物点缀在它的周边。

艾达努力把视线凝注在镜子上,但头上明亮的天空总是把她的目光引开。明与暗的强烈对比,相似的影像和轮廓的反复重叠,都使她头晕目眩。随着水波摇动,各种图案纷至沓来,互相碰撞,让人目不暇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大头朝下栽到井里溺死,天空异常遥远,她最后一眼看到的将是一片黑暗,只有头顶的一小片亮光,大小仿佛一轮圆月。

她觉得一切都在旋转,伸出空着的手抓牢井沿,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镜中晃动的影像稳定下来,似乎确实出现了一幅画面,但是细节很模糊,对比不鲜明,布满了颗粒状的斑点,像一幅劣质的银板照片。艾达看见的是一轮亮光,边缘是一圈叶饰,可能象征着一条林中路,一条坡路。在亮光中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似乎在走路,但形象太模糊,看不出是向前走来,还是离开。不管是走向哪里,它的姿态中都流露出坚定的决心。我是该跟随,还是等着它到来?艾达想。

不可抗拒的眩晕感再度袭来,艾达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一刹时,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圣歌《徒步旅行的陌生人》中的诗行鼓胀着耳膜,塞满整个心胸。她以为自己会晕倒,但旋转的世界突然刹住脚步,静止不动。她抬眼看看是否有人瞧见自己跌倒了,但莎莉和艾斯科都一心一意只顾着手中的活计,根本没注意。她站起身,朝门廊走去。

——看见什么了吗?艾斯科问。

——算不上,艾达应道。

莎莉紧盯着她看了一眼,刚要接茬继续串豆荚,又临时改了主意说:你脸色不对,好像受了惊吓,有没有不舒服?

艾达无法定下心去听莎莉在讲什么。她脑海中仍然盘旋着那个黑色的人影,雄壮的圣歌依旧在耳中鸣响:走过这下面的世界。在我要去的美好土地上,没有艰辛,没有疾病,没有危险。她确信这个人影至关重要,尽管辨不清它的面孔。

——你是不是在那口井里看见什么了?莎莉问。

——我也说不清,艾达道。

——她脸色不太好,莎莉对艾斯科说。

——这只是民间的一种说法,我自己看过好几次,啥都没看见过。

——是的,艾达说,什么都没有。

但她怎么也不能把那幅画面从心头撇开。一个树林,林中的一条小路,一片空地,一个人,在前行。还有那种受到催动,却不知是该追随还是等待的感觉。

钟敲四响,声音平淡呆板,好似用锤子击打镐头。

艾达站起来要走,但莎莉又让她坐回去。她伸手用掌跟碰了碰艾达的面颊。

——没发烧。你今天吃饭了没有?她问。

——吃了点儿,艾达说。

——我敢肯定你没吃多少,莎莉说,你跟我来,我给你带点东西回去。

艾达跟她进到里面。房间里弥漫着干燥香料和辣椒的气味。正屋里挂着一串串的辣椒,预备用来给莎莉拿手的各种小吃、沙司、泡菜和酸辣酱调味。壁炉架、门框和镜子周围都装饰着红稠带扎的花。楼梯端柱刷成红白色的条纹,像理发店门口的转筒。

在厨房里,莎莉从碗柜中拿出一瓦罐黑莓制的蜜饯,罐口用蜂蜡封着。她把瓦罐递给艾达说,拿回去与剩下的面饼一起吃,味道应该很好。艾达说声谢谢,没提自己做饼失败的事。回到门廊上,她请艾斯科和莎莉以后乘马车经过布莱克沟时,顺便到家里坐坐,然后就怀抱着围巾和那罐蜜饯告辞离开了。

从斯万哲家的农场再沿路前行不到五百码,就到了那条越过山脊通向布莱克沟的小径。它从河边斜飞入山,先穿过一片栎树、山胡桃和白杨构成的开阔次生林,快到顶部的时候,转为未经砍伐的参天巨木,主要是云杉和铁杉,间或还有几棵黑色的枞树,地面上则横陈着腐烂程度不一的树干。艾达一口气不歇地闷头向上爬着,《徒步旅行的陌生人》的旋律仍在心头隐约回响,她发现自己走路的节奏很快就与它合上了拍。尽管有雄壮激越的歌词帮助壮胆,她还是不太敢抬头朝前看,怕突然打哪儿冒出一个黑影。

爬上岭顶,她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坐下来休息,正好俯瞰刚才走过的河谷,她可以看见下方的河水与河边的道路,右方茫茫绿树中的一小片白色,是那座礼拜堂。

她转头向前面看,目光由远方灰蒙蒙的冷山回掠而下,凝注在布莱克沟上。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去,她的房子和田地井井有条,四周环绕着她的树林、她的山岭、她的小溪,看不出丝毫破败荒凉的迹象。但她知道,如果不走,就必须雇佣帮手。不然,照本地植物丛林般疯长的势头,她的农田和庭院很快就会被杂草、灌木所覆盖,直至房子彻底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如同睡美人被荆棘环绕的宫殿。可是,她怀疑能否找到合意的帮工,因为所有身强力壮能干活的人都去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