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灰(第3/4页)

布伦特——这是他的名字——把船划到河心,然后停下桨,任其在水面漂浮。他们对面而坐,艾达把裙子紧紧裹在腿上,怕裙摆碰到船底弥缝的沥青。俩人都沉默着,布伦特反复做着平桨动作,让水沿着桨叶滴到河里。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与滴水声正相合拍,因此不停地把桨探到水中,再抬到水面,直至艾达叫他住手。布伦特从舞会上带出两只高脚杯和一瓶喝剩的香槟,瓶子还很凉,在闷热的空气里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递一杯给艾达,但她没要。布伦特喝干瓶中残酒,将空瓶扔到河里。一圈圈涟漪在平静的河面上扩散,没有止境,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

音乐声从房子处传来,但太过微弱缥缈,仅能听出是华尔兹舞曲。夜色中,低平的河岸看去远得不可思议,陆地上景物面目全非,只呈现出最基本的轮廓——平面、圆周、直线,简单得像几何图形。圆月当头,在潮湿的空气中透出一丝朦胧与柔和。夜空一片银白,疏星寥寥。银轮映照下,宽阔的河水同样波光粼粼,只是多了几许昏暗的色调。虽然还要几个小时才到黎明,河面上已经隐现晨雾。两侧地平线上黑黝黝的树林,是水天之间唯一的分界。

布伦特终于打开金口,先是说起自己的情况。他才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不久(即南卡罗莱纳大学——译者),刚刚来此熟悉家族在查尔斯敦的生意。当然,如果像大家预计的那样,战争很快打响的话,他会当即弃商从戎。接下来是一番豪言壮语,任何妄想制服南方诸州的军队,必将遭到迎头痛击。类似的话在整个舞会期间一直充斥着艾达的耳朵,早已让她生厌了。

但布伦特说着说着就没了下文,很明显变得和艾达一样底气不足。他低下头,默默地瞧着黑漆漆的船底,只把一个脑瓜顶亮给艾达。须臾,在酒精和这奇妙的夜晚的双重推动下,布伦特承认,几乎注定要来临的战争让他怕得要命。他对自己能否表现出色赢得荣誉没一点把握,却又知道,任何形式的逃避,都只能带来耻辱。尤有甚者,他经常梦到自己的死亡,以种种不同的可怕方式。他确信,其中的一种,必然会在某一天落在他的头上。

他一直垂着头述说,好似在对自己的鞋尖讲话。但当他把脸稍稍一扬,月光下,艾达看到他面颊上泪珠滚落留下的闪亮泪痕。艾达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柔情,突然间意识到眼前的这人,根本不是战士,他有着一颗小店主的心。她伸手到布伦特的膝头,轻抚他的手背。艾达知道此时她应该说的是什么:勇敢地保卫家园既是职责也是荣誉。舞会上的女人们一直在说着同样的话,但她发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堵住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既如此,她本可以挑更简单点儿的话讲,只需对他说别担心,或者,要勇敢。但似乎所有这些安慰的套话,现在都让她觉得极端虚伪。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触摸他的手背。她希望布伦特不要会错情,对她单纯的善意想入非非。因为每当被男人迫得太紧,她的第一个反应总是闪身躲开。而划艇所能提供的后退空间实在有限。小船一直向前飘着,艾达的心也落到肚子里,她看出布伦特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的恐惧之中,压根没想到求爱。他们就这样不言不动地坐着,直至船已经飘到河水转弯处,几乎就要在河湾外侧的沙岸上搁浅。布伦特打起精神,把小船划离那片在月光下如同一条灰白色带子的沙岸,返回上游的码头。

他携她走到门廊,房内被阿尔甘灯照得亮如白昼。舞者的剪影在黄色窗户上翩翩掠过,现在音乐声清晰可辨:先是贡格尔,继而是施特劳斯。布伦特在门口停步,伸出两只手指,指尖轻抵艾达下颏,把她的面孔抬起来,俯身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一个飞快的、兄弟般的吻。然后他就走了。

艾达现在想起来,在她穿过屋子上楼回自己房间时,曾被一个女人镜中的背影深深打动。她驻足细看,那身影的衣服是一种叫做玫瑰灰的颜色。艾达凝立不动,被强烈的艳羡之情牢牢钉在原处,来自那女人的衣装,那美好的背影,那浓密黑亮的头发,和她举手投足间流露的充分的自信。

于是艾达上前一步,那女人亦步亦趋。艾达这才意识到,她所激赏的正是她自己。那面镜子将她身后墙上与之相对的另一面镜子里的映像反射出来,灯光与镜影交错,就把淡紫色的衣服渲染成了玫瑰色。她继续拾阶而上,回房睡觉。但那晚她睡得很不安稳,因为音乐声通宵达旦。就在辗转难眠之际,她犹自想,这样孤芳自赏,感觉是多么古怪啊。

第二天,参加舞会的人们纷纷登上马车,起驾返城。艾达不期然在门口的台阶上遇到了布伦特。他不肯直视她的眼睛,几乎没有什么话,仍为前一晚的失态大感羞惭。但是,艾达认为他不曾要求自己保守秘密,至少这一点颇为可取。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从表姐露西的一封信中获悉,布伦特已经战死在葛底斯堡。各种渠道的消息一致证实,他是在从坟墓岭撤退时,面部中弹而亡。他一直反身倒退,不愿背后中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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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达讲完,布伦特不惜一切追求荣誉的故事并没让鲁比觉得有什么出奇,相反,让她大为讶异的是,一些人的生命竟然可以如此无用,需要靠不睡觉以及在河上划船来寻求欢乐。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艾达说。

她们坐了一会儿,看着夜幕降临,山岭上的树木变成黑黝黝的一片。鲁比站起身说,我该干晚上的活了。这是她说晚安的方式。她出去最后再瞧一眼家畜,检查鸡舍的门是否关好,然后把厨房炉子里的火压住。

与此同时,艾达依旧坐在门廊里,书搁在腿上,她的视线越过院子,看向下面的牲口棚、农田、更远处的山坡,最后目光向上一转,望着越来越暗的夜空。天上使她想起查尔斯敦的那重色彩已经消退,一切都沉静下来。然而艾达的心绪,却总是要把她拉回过去。她回忆起刚搬来农场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和门罗也是这么坐着。现在眼前熟悉的景物,当时对他们俩来说还都很新奇陌生。与查尔斯敦相比,这里显得那么阴暗,没多少平地,到处是陡峭的山。门罗说,与自然中的万物一样,这片壮观土地上的一切,也只是另外某个世界、另一个单独存在的更深刻生命的符号与印记,那才是我们应该衷心向往与渴望之处。当时艾达对此并无异议。

但是现在,看着面前的一切,艾达相信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并非什么符号,它们本身就是全部生命所在。这与门罗的观点基本上南辕北辙,但门罗所言的那种强烈的渴望并未因此而消失,尽管渴望的究竟是什么,艾达却无以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