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东阳:永远的异议者“刺客”黄文雄(第2/5页)

黄父重新被召回体制,并被要求加入国民党,主持当地市政建设。不久后,又调任新竹公共事业管理所担任所长。黄文雄的性格与其父亲截然不同。父亲是个兢兢业业的技术官僚,而他一面嗜书如命,一面又接连惹事,乃至留级。

某天,他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自己最讨厌上的公民课的老师曾因贪污而被判过刑。他悄悄剪下那则新闻,在老师上课前贴到黑板上。之后被学校处分,理由是不尊重师长。

他在台中一中和新竹中学就读高中。前者创办于1915年,创办人有林献堂、辜显荣这些大半生夹在大陆政权与日本殖民者之间的台湾士绅。这个中学的际遇也象征了台湾社会的变迁。在黄父的课堂上,日文取代了汉文;而到了黄文雄上学的年纪,“三民主义”已经南下,取代了“皇民化”。青年们拥挤在这个外形很像红薯的岛屿上,地理课上学的却是秋海棠叶的中国地图;他们用闽南语讲话,在学校却必须每天听一遍领袖发出的具有江浙口音的国语。

外省精英成为最早的启蒙者,黄文雄开始喜欢当时著名的杂志《自由中国》。这本杂志的创办者雷震是国民党党内温和的改革派,曾任“行政院政务委员”。起初,《自由中国》是一份拥蒋反共的刊物,但当杂志的撰稿人——老干部及党内的自由派政治人物——慢慢不满蒋的政策、纷纷离开国民党权力核心后,杂志的方向和风格也逐渐改变。深受《自由中国》影响的黄文雄在演讲比赛中将题目定为《地方选举》,险些惹祸上身。

但当时的他,同时也是个标准的“爱国青年”。1954年,国民党军队的驱逐舰“太平号”在台湾海峡被大陆的鱼雷快艇突袭击沉,台湾青年们发起了一场“复仇献舰运动”,黄文雄是最早的响应者,并在校园里组织活动。

三年后的1957年,一位名为刘自然的台湾少校被美军派驻台湾顾问团的上士罗伯特·雷诺枪杀于阳明山一栋公寓内。之后,美军军事法庭宣布无罪释放美国士兵,引发台湾民众的抗议浪潮。“刘自然事件”爆发后,黄文雄和几位女同学常在暗夜里扮演情侣,用弹弓石块打公园里的美军招待所。

这个年代的校园,除去应试教育、接连不断的考试令人窒息外,更可怕的是严密的校园监控。他坦言,当时若不是校长的保护和其在体制内工作的父亲,他可能很早就被当局盯上了。他的同学中,不少人都被无情地送往少年监狱,不论是高中生还是初中生。

左派青年的诞生

在黄文雄考上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后,他自认为“开窍”了,一些东南亚侨生和美国留学同学给他带来革命性影响。彼时,受大陆影响,东南亚各地华人投身共产运动者颇多,在东南亚各国政府与共产主义者的对峙中,不少华人富商将子女送往被视为最安全的台湾就读。

一位就读于台湾大学的女侨生May和黄文雄建立了极为深厚的友谊。May的个性更叛逆,她原本在英国留学,不慎怀孕后被家人送往台湾。May经历过20世纪五六十年代欧洲左派思潮的洗礼,在她的引导下,黄文雄开始读了不少“禁书”,包括一些左派书籍和大陆书籍。

而那些美国来台湾留学的同学中,有不少在美国本土参加过美国民权运动和正在兴起的学生运动。他们和黄文雄畅谈美国,宣泄对美国越来越逼仄的政治空间的不满。当他们用马丁·路德·金的语气诵读《我有一个梦想》时,激起了他们的台湾朋友最热烈的崇拜。

台湾政治大学,前身为国民党中央党校,是国民党培养人才的重要基地。黄文雄的一位大学同学甚至认为,品学兼优、逻辑极为缜密的黄文雄如果选择留在台湾,或许会成为陶百川第二。陶百川是体制内的改革呼吁者,民国时期从哈佛留学归来的国民党青年才俊,长期奋战在国民党的宣传系统,曾任中央日报社社长。蒋经国时期,他担任“国策顾问”,但经常在公开演讲中主张取消“报禁”。然而,命运恰恰走向了相反方向。

1960年,雷震被捕。

不久殷海光含恨而终,柏杨入狱,台湾只剩下“蒋总统万岁”的声音,进入“沉默的十年”。

整个岛屿沉浸于一种压抑、极度敏感的紧张,眷村里的人们沉浸在失去家乡的流亡之痛里,高级精英们不分省籍地陷入白色恐怖带来的窒息氛围,而本省人则是留在家乡的流亡者。黄文雄情绪极为低落。“连雷震先生这样的前辈,如此温和的体制内改革诉求者,都要受到如此严厉的迫害”,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1964年,在他研究生即将毕业时,他接到一份电报——父亲被不明身份的人用吉普车带走。这让他极为惊讶,“我父亲最不懂政治,除了工程图纸外,其他都不关心。若是政治事件,最该抓的人是我。彭明敏当时正在台湾各地串联反蒋人士,我当时虽未参与,但曾和同学们见过彭明敏教授,也常和左派侨生有些往来”。

原来,由于不配合县长进行变相报销及筹措竞选经费,黄父被当局以“莫须有”的罪名进行调查。在被调查期间,黄文雄遇到许多体制内的司法“黄牛”,也有人传话,如果父亲愿意自动辞职,便可以不起诉。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在调查站里,父亲老泪纵横地谈了一些心事后,竟然让儿子一定要安排单位的某位技术干部来看他,因为他发现一些新想法或许可以帮第三期自来水扩建工程省钱省时。黄父的案件经过两轮审理后,无罪释放。

在目睹“呼吁者”雷震和对体制无比忠诚的父亲的遭遇后,他引用《退出、呼吁与忠诚:对企业、组织和国家衰退的回应》一书中的论断,认为在当时的台湾社会里,“呼吁”与“忠诚”都不是很好的选择,唯有“退出”。出走是最好的选择,而留学则是最好的出走方式。

美国人在此时抛出了橄榄枝,为台湾留学生提供了丰厚的奖学金。获得奖学金的台湾学生们戏称,苏联是他们应该感谢的对象。1957年苏联那颗人造卫星sputnik,让美国人第一次感觉到紧张。随着冷战加剧,利用奖学金从“自由阵营”的国家和地区招收、吸引优秀学生到美国留学,也成了冷战策略之一。黄文雄将自己和20世纪60年代赴美读书的韩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的留学青年称为“sputnik世代”。

然而,此时的美国,也正是左派运动的年代。留美期间,他交往的美国女友中,不少来自工会的传统家庭。那时他和女友们除了出入hotel外,也被这些女孩引导着接触社会活动,比如美国民权运动、反越战活动、女权运动、环保运动、大学改革运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