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第2/4页)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父亲的目光从地板徐徐移向天花板,接下来是窗帘,然后是房间里的其他物品,好像在请它们证实他刚刚听到的可鄙的事。我的目光则从门边挂着的波贾的足球服移向柜子,然后是墙上贴着的单张日历。我们管它叫M.K.O日历,因为这上面既有我们四个的照片,还有竞选过尼日利亚总统的M.K.O.阿比奥拉。我瞄到黄色旧地毯上有一只小颚被压扁的死蟑螂,大概是我们在盛怒之下打死的。这让我想起我们曾经大费周章地翻找被父亲藏起来的视频游戏。要是找到了,我们就不会去钓鱼了。那天,母亲带着几个小的出去了,我们趁机把父母的房间翻了个遍,但还是没找到游戏。它不在父亲的柜子里,也不在房间里多得数不清的抽屉里。后来,我们把父亲的旧金属箱搬了下来。听父亲说,这是奶奶在一九六六年他第一次离开祖居的村庄去拉各斯的时候给他买的。伊肯纳觉得游戏应该是藏在那里面。于是,我们把那个重得像棺材一样的铁箱子搬到了伊肯纳和波贾的房间。波贾耐心地试了每一把钥匙,一阵嘎吱声之后,箱盖猛地打开了。之前搬箱子的时候,有一只蟑螂从里面溜了出来,爬上生锈的金属表面,然后飞走了。伊肯纳一打开箱子,这种褐色的昆虫就蜂拥而出。眨眼间,一只蟑螂蹦上了百叶窗,另一只沿着衣橱从上往下爬,还有一只钻进了奥班比的跑鞋。我们发出一阵惊叫。接下来的大概半小时里,蟑螂四处乱窜,我们追上了就往死里踩。后来,我们把箱子搬出去,清扫了房间。忙完之后,奥班比倒在床上。我看见他脚底黏着蟑螂的碎块:一截蟑螂屁股、一个眼睛凸出的被踩扁的蟑螂头,还有翅膀碎片。他的脚指头中间也有。那黄色的糊糊应该是从蟑螂胸腔里挤出来的。他的左脚下面倒着一只完整的蟑螂,身体被压得像纸一样薄,翅膀并拢。

我那硬币般转个不停的脑子在父亲异常平静地开口说话时停止了转动。父亲说:“好吧,阿达库,你坐在那里告诉我,她千真万确看到我的儿子们——伊肯纳、波贾、奥班比、本杰明——在那条河边出没,那条政府下了宵禁令的危险大河,甚至有大人在那儿失踪过的那条河?”

“没错,迪姆,她看到了你的儿子们。”母亲用英语回答,因为父亲突然说起了英语,还把“失踪”一词的最后一个音节拔高,以示强调。

“天哪!”父亲连着说了好几遍。他语速很快,把“天”字拆成了两个音节,听起来像“踢——安”,就像敲击金属表面时发出的声音。

“他怎么啦?”奥班比吓得快哭了。

“闭嘴!”伊肯纳低吼道,“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们,叫你们别去钓鱼?可你们只听所罗门的。现在怕了吧。”

在他说话的同时,父亲又问了一遍:“你是说真的,她看见了我的儿子们?”母亲答道:“是的。”

“天哪!”父亲叫得更响了。

“他们都在里面,”母亲说,“你自己去问他们。一想到他们是用你给的零花钱买的渔具,钓钩、钓线和沉子,我就更加难过。”

母亲强调“你给的零花钱”,刺痛了父亲。他肯定已经像被戳到的虫子一样蜷缩起来了。

“他们钓了多久鱼?”他问。母亲支吾了一下,因为她不想受责备,但父亲厉声说:“我是不是在和又聋又哑的人说话?”

“三个星期。”她屈服了,声音里透出一股挫败感。

“老天啊!阿达库。三个星期。就在你眼皮底下?”

那其实是个谎言。我们之所以告诉母亲只钓了三个星期,是希望能把罪过降到最低。即便如此,父亲仍是怒火中烧。

“伊肯纳!”他咆哮道,“伊——肯纳!”

伊肯纳自打母亲开始向父亲告状起就坐在地上。这时他跳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然后又停住了,倒退几步,摸了摸屁股。他未雨绸缪,穿了两条短裤,但他和我们几个都心知肚明,父亲一定会把我们剥光了揍一顿。他抬头应道:“父亲!”

“滚出来!”

伊肯纳涨红了脸,雀斑越发明显。他迈步往前,接着,好像面前突然升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站住了,最后还是奔了出去。

“在我数到三之前,”父亲嚷道,“你们所有人都给我滚出来。马上!”

我们立马蹿出房间,站在伊肯纳后面充当背景墙。

“你们都听见你们母亲跟我说了什么吧,”父亲前额上暴出一长串青筋,“她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父亲大人。”伊肯纳回答。

“那么,真是这样?”父亲死死盯着伊肯纳沮丧的脸。

我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自己房间。我注意到戴维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包饼干,正傻盯着我们几个,等着看我们挨揍。父亲带着两根牛皮鞭出来了,一根挂在肩上,另一根抓在手里。他把刚才吃饭用的小桌子推到房间当中。母亲刚刚收走了上面的餐具,用抹布擦过它。她把裹身衣的上半身拉紧了些,静等父亲的怒火漫过警戒线。

“你们每个人都给我在桌子上趴好,”父亲说,“你们都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罪孽深重的世界上,现在也得赤条条地接受回报。我流汗吃苦,就是为了送你们去上学,接受西方教育,做个文明人,你们却宁可做渔人。渔——人!”他翻来覆去嚷嚷着这个词,好似中了诅咒。嚷嚷了无数次之后,他命令伊肯纳在桌上趴好。

一顿痛打。父亲命令我们边挨鞭子边数数。伊肯纳和波贾褪下短裤趴在桌上,一个挨了二十下,另一个挨了十五下。奥班比和我各领了八鞭。母亲想干预,但父亲警告说,要是她敢拦,就连她一起揍,她只好作罢。看父亲愤怒的样子,揍她的话好像不是说着玩的。不管我们怎么尖叫哭泣,也不管母亲怎么恳求,父亲手下毫不留情。他一直在抱怨我们辜负了他的辛劳,嘴里不断地吐出“渔人”二字,直到最后收手,把鞭子甩到肩上,回了自己房间,留下我们捧着屁股哀号不已。

回报之夜是个残酷的夜晚。我和哥哥们一样,虽然很饿,还是抵制住了炸火鸡和炸芭蕉香味的诱惑,不肯吃晚饭。母亲很少做炸芭蕉。她明知我们出于骄傲不会吃饭,仍旧做了这么香的东西,分明是想让我们再受一回惩罚。事实上,我们家已经好久没吃过炸芭蕉了。大概一年前,奥班比和我从冰箱里偷炸芭蕉片吃,谎称看见老鼠吃了,于是母亲决定再也不做这道菜。我知道母亲在厨房里给我们留了四盘炸芭蕉,我好想溜出去拿一盘啊。但我不能,因为我不能背叛哥哥们。我们说好了要绝食抗议。饥肠辘辘,挨过打的地方痛得更厉害了。我一直哭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