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第3/3页)

“你为什么害怕?我们马上就要为伊肯纳和波贾报仇了。”他抹了一把眉毛,任鱼线垂到草丛里,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

他靠近我,举起他手里的带钩钓竿,上面的裹身衣掉了下来。他给了我一个拥抱。

“听着,别害怕。”他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们在做正确的事,上帝也知道。我们会获得自由。”

我太害怕了,心里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我想说他应该回头,我们应该回家;我想说我怕他会受伤——只是咕哝着放了一颗言语烟幕弹:“咱们动作快点儿。”

他看着我,他的脸庞像灯笼一样慢慢变亮。我看得出来,在那值得记住的一刻,是我死去的哥哥们温柔的手点亮了灯笼。

“我们会的!”哥哥朝黑暗中喊了一句。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朝河边冲去。我紧跟其后。

后来,在我们抵达河岸之后,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非得高叫着扑向阿布鲁,但我们就这样做了。也许是因为我起跑的时候心脏停止跳动了,我想激活它;或者是因为哥哥在我们像古时候的勇士一般冲锋的时候呜咽起来;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灵魂像皮球般在我前面滚动,滚过一片淤泥。我们抵达河岸时,阿布鲁正仰面躺在地上,大声唱着歌。河流在他身后蜿蜒,水面笼罩在黑暗中。他闭着眼睛,虽然我们冲过去的时候从内心深处发出一阵狂喊,但他似乎没意识到我们的目标是他。那一刻,我们好似神灵附身,我的理智被撕得粉碎。我们一边哭一边疯狂地用鱼钩招呼他的胸口、脸、手、头、脖子和其他所有我们能够到的部位。疯子既愤怒又茫然。他举起双臂护住自己,倒退着跑,又是高喊又是尖叫。鱼钩戳破了他的身体,血液从伤口汩汩流出,每次我们往回收鱼钩的时候都会带出碎肉。虽然我大多数时候都紧闭双眼,但每当我稍稍睁开眼睛,我就会看到碎肉飞离他的躯体,他浑身都在滴血。他无助的叫喊震撼了我。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像笼中的鸟一样,一次又一次愤怒地、狂乱地扑向他,从一根栏杆跳到另一根,从鸟笼的顶部飞到底部。疯子哇哇乱叫,声音震耳欲聋,身体慌乱地扭动。我们不断地甩竿、拉回、击打、尖叫、哭喊、抽泣,直到阿布鲁越来越虚弱,哭得像个孩子,浑身是血,倒退着跌进河里,激起一阵水花。以前我听说,要是一个人想要一样东西,不管那东西多么难以捉摸,只要他的脚不放弃追逐,他最后一定能抓住它。我们的情形就是如此。

我们看着他的身体像受伤的利维坦一样被河水卷走,血液突突地喷在越来越暗的水面上。这时,我们身后有人高声说起了豪萨语。我们惊慌地回头,看见两个男人朝我们奔来,他们手中的手电筒一闪一闪。我们还没来得及迈腿,其中一个人就扑了上来,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裤子。他身上酒气很重。他把我扑倒在地,嘴里胡乱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看见哥哥一边高叫我的名字一边沿着河边的树奔跑。另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在他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第一个男人钳着我的左臂。要是我再用力往外抽,我的手臂大概会扯断。在挣扎的过程中,我抓到了带钩的钓竿,鼓起全部勇气用带钩的那头打他。他大叫一声,痛得直跳脚。他的手电筒掉到地上,照亮了他的一只靴子。我马上认出这是一个士兵。我们之前在河边看到过一群士兵。

恐惧吞噬了我。我发疯似的往前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我跑过一排排房屋,跑过灌木小径,一直跑到阿布鲁的破卡车附近才停下来,双手拄膝,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想呼吸,我想活命,我想获得安宁——这些我都想。就在我弯腰屈膝之时,我看见那个追我哥哥的士兵转身往河边跑去。我俯下身子躲到阿布鲁的卡车后面,心跳加速,生怕他路过时看见我。我一动不动地等着,想象着那人突然出现,把我从卡车后面拖出去。等着等着,我渐渐放下心来:那人不可能看见我,因为卡车附近没有路灯,最近的那盏路灯坏了,灯泡从镇流器上弯下来,苍蝇绕着它飞来飞去,就像秃鹫们在腐肉上方盘旋。后来,我爬过卡车和我们家院子背后的陡坡之间的一小块林地,直起身跑回了家。

我知道母亲一定已经收摊回家,所以我穿过猪嬉戏的烂泥潭,打算翻墙进后院。月亮照亮了夜空,树木面目可怖,一个个就像安静矗立的怪物,脑袋黑黝黝的,看不清楚。我走近院墙时,有一只蝙蝠飞过。我看着它往伊巴夫家的房子滑过去,想起了伊巴夫的外祖父,那个唯一有可能看见波贾坠井的人。九月的时候,他死在城外一家医院里,享年八十四岁。爬墙时,我听到有人小声说话。奥班比站在院子里的井边等我。

“本!”他的声调变高了。他迅速从井边直起身。

“奥贝。”我一边爬一边叫他。

“你的钓竿呢?”他努力控制住呼吸。

“我……把它丢在那儿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

“它卡在那人手里了。”

“真的?”

我点点头。“他差点儿抓住我,那个士兵。所以我拿钓竿打他了。”

我哥哥似乎没听懂。我一边跟着他往后院种西红柿的菜地走,一边给他解释。之后,我们脱下染血的衬衫,抛过院墙。它们像风筝一样飘落到院子后面的灌木丛里。哥哥把他的钓竿藏在菜园后面。但他打开手电筒的时候,我看到钩子上还挂着一小片从阿布鲁身上扯下来的肉。哥哥拿鱼钩在墙上磕了磕,把肉片磕掉了。我蹲在墙边吐了起来。

“别担心。”他说,蟋蟀的夜鸣为他的话加上了标点符号,“结束了。”

“结束了。”我耳朵里有一个声音重复道。我点点头。哥哥放下钓竿,慢慢地走过来,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