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流而下(第4/7页)

我住在教学主楼的附近,也能听到那儿的声音。我听到学生们在重复朗读课文,因为在涪陵许多学习都是通过死记硬背。然而这里也有一种抚慰的声音,听到他们声音集体的起落,想到他们全都学到了点什么,叫人心感满足。我也喜欢听到上课后老师的声音,十分钟休息时蹦跳的噪声,电子玲声和午饭时间学生们急急冲往食堂的声音。

这些嘈杂的声音并不妨碍到我。清晨的声音把我吵醒,那也挺好,因为这是学院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听到这个让我感到自己好似也跟上了步调。当然,我并没跟上,在某些方面我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但在起初那几个星期里,若不是这围绕着我的每日例行活动,我会感到更加脱节。

所有事情都遵循一个严格的时间表。这里有早晨的例行活动——早操,铃声,上课——在下午时,常有扫帚的挥舞,学生们在做强制的校园清洁工作。在周一和周四他们要清洁他们的教室。周日的晚上,会有政治会议,学生要聚集起来发表演讲和唱歌。有时候他们会唱爱国歌曲,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唱的是情歌,他们的嗓音在校园中回荡。

在每年的开初,新人要接受军训。每一个班级组成一个军团,男孩和女孩们一起,人民解放军的士兵们会来教他们如何敬礼,走鹅步,转弯,立正。在军训期间他们也要学习歌曲,看上去是要给共产主义增添一点趣味。我们的学生们总要为一个或另一个组织唱爱国歌曲。

在军训中,新生们穿着校服,包括粉蓝色的阿迪达斯汗衫。他们和他们身着的明亮的制服都和身着迷彩服,态度僵硬的指导员很不协调。他们都在二十出头,但大多数看上去还要年青,刚从农田出来,在领导的指示下蜷缩,战抖。在炎热的日子里,他们中有些人会晕倒,被安置在树荫之下,而其他人继续联系鹅步。在两周的训练尾声,待他们练习好了步伐,他们会行进去磨盘山谷某个角落,在那里,作为他们入会的句点,他们用来福枪对着靶子狂射一通。我听到了那声音,枪火的爆炸声把乌江上的声音统统淹没了。

校园在夜里很早便安静了。宿舍的灯光在十一点整突然集体熄灭,一整排的建筑变得漆黑,电源被切断了。有时我坐在阳台上,看着灯光熄灭,又一次的,有一种抚慰感觉从这种整体的秩序中生发。

从我的阳台上望去,城市在夜里可算美丽。在白昼涪陵是一座肮脏的江城,能看得出,这里的一切都被建设得过快,而在夜里,所有的缺陷都消失了。只是水与光——明亮的灯光与幽暗的江水,乌江的黑色镜面被染成一条条红,黄,白。有时在夜里一条船逆流而上,稳稳地推进船首的一个三角状灯光,马达在河谷的黑暗中突突突响。每过半小时,长江上便有一艘大型客船经过,一条明亮的光带游过,在庄严的寂静之中。

我并不真的理解这些每日行径。我不晓得那些船要去向何方,也不知为何学校要实施那么严格的纪律。他们槌球的玩法也不同于我们美国,但我对涪陵的规则并不求甚解。我只是喜欢他们每日如此进行——秩序规则本身才是重要的吧。我也没花心思去多想军训的事儿,直到我读到了一篇学生的日志,她描述了学校里典型的一个下午:

今天天晴,一年级的学生在做军训。他们不停走了又走。虽然汗水从他们的头顶不停滑下,没有领导的允许他们不能停下。

当然,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会了解到军队生活有多么艰苦。他们的精神不能受到打击。

每个人都必须有强烈的爱国精神,尤其是大学生们。我们的国家耗费了许多资金来教育他们。他们必须对祖国保持忠诚。军队力量乃是一国力量的象征,所以我们有必要学习一些军事知识。在1989年,北京发生了学生运动。对年轻人来说,他们的思考还未成熟,他们没有自己的观念,而环境会很轻易就影响到他们。他们也分不清对错。当哪儿有兴奋的事情发生,他们就参加了。在这次事件后,我们国家决定要在大学里进行军训,让他们理解到我们如今的生活是得来不易的。

这就是我真实听到的——操练和远处的枪声乃是天安门事件的回音。我意识到,学校的每日例行活动背后的含义,多过我起初的理解,从此之后,我便更小心地倾听传到我高踞于乌江上的城堡的种种声音。

起初的日子里,我所学的大都来自我的学生们。我的中文还不足以和城里的人们直接聊天,这使得这城市对我来说仿似潮汐般汹涌——一堆无法沟通与理解的纷纭乱象。是以我认真倾听我学生的声音,阅读他们为课堂所写的日志,慢慢的,涪陵的一部分逐渐聚焦清晰起来。

我所见的第一样物事,乃是我自己和亚当。这有点吓人,因为在我人生中从未被人如此密切观察过,一举一动都被复述,被评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被谈论,被记录。我们每个习惯或癖好都被赤裸裸展示。学生们写到我总带一壶水来上课;他们写到我如何在上课时踱步;他们写到我的笑,觉得很是滑稽。他们写到我那外国式样的鼻子,是不可思议的那么长,那么直,许多人还写到我的蓝眼睛。这大概是最奇怪的细节了,因为我的眼睛乃是淡褐色——但我们的学生读到过说外国人长着蓝眼睛,是以他们见其所欲见。

他们最想见的,乃是微缩了整个的外面的世界的两个年轻的外国人,在涪陵他们是这么叫的——“从国家外面来的人”。一个下午,亚当和我在广场上玩飞盘,第二天,我读到一个学生的日志,这项闲散的运动变得奥林匹克起来:

当我正在写我的作文时,有个人对着全班大叫:皮特和亚当在玩飞盘!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冲出了教室。真的,他们真的在玩飞盘。我想看得真真切切而不错过一个细节。我奔回了教室,戴上我的眼镜,又冲出教室。我现在看得非常真切了!这两个运动员离得远远的,开始比赛。看上去多么美妙啊!这飞盘像一团红色的火焰,在两个人之间飞来飞去。我看了很久很久。外国人真是多才多艺。

另一个描述则没那么强的英雄气息。我最喜欢的一篇来自一个学生,理查德(Richard),在标题为“为什么美国人那么轻松随意”的文章中:

我是个中国人。我们都知道,中国乃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国家。是以我们中许多人或多或少有些保守的思想。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