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中国特色的莎士比亚(第2/6页)

我听得他们争论罗宾汉在当今的中国能不能算是个榜样人物,他们被分成了两派。有人说他就好像毛泽东,一个反抗不公平的革命者;他们把他和长征英雄们相比较,说没了这样的人物,中国哪儿都去不了。另外的人说他是个反革命,那种挑动社会矛盾,破坏经济的人。他们指出文革时发生的事儿——你想要阶级斗争吗?还是让罗宾汉走中间路线?

十分钟内,他们讨论的就不是罗宾汉了。他们在就中国而争论着,他们在讨论那些被灌注给他们的政治教条。事情很快激化起来。我坐在后面,听着那些教给他们的自相矛盾的观念。革命是好的——所有人都知道。毛是个英雄,而长征导致了解放,那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但反革命是坏的——天安门广场上的抗议者,支持民主的活动家们;任何鼓动变革的事儿都是坏的,反革命的。为了表示对革命的忠诚,你就得支持维护现状,拥护共产党——那样你才能保持你的革命精神。是吗?一个钟头内,罗宾汉把他们搅得晕头转向,疲惫不堪,每个学生至少发了一次言,坐在后面,我想,从这一切里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

有件事我是很早就发现了,涪陵师范学院有着双重的目的。它培训教师,但和中国任何学校一样,它也是中国共产党教育系统的延伸。每个涪陵学生都随时带着一个红色的ID,在卡的正面写有八条“学生守则。”头三条是这样的:

1. 热爱中国,拥护共产党的领导,服务社会主义,服务人民。

2. 勤奋学习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思想,建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建立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

3. 勤奋学习,努力工作,掌握基本理论,工作知识,职业技能。

学习功课排在第三位,这不是出于偶然的安排。首要考虑的乃是政治:这些学生被培训成为老师,作为老师他们要教育中国的下一代,所有这些的培训都要在中国共产主义的框架内完成。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如果有什么和共产党的基本理论相冲突,那就不去教它。

所有系的一年级的新生都会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在第二年他们会上法律课程。三年级的学生学习如何建设中国的社会主义,而对乌江对岸的城市置若罔闻。在那儿,私营经济蓬勃发展,国有企业破产,正是一个典型的印证,说明中国的社会主义是如何正在瓦解,在全国范围内。这是最奇怪的部分,学生们都学习,并且相信这些共产主义课程,而与其冲突的自由市场却在学校周围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而学生们真的相信他们所学的——大多数人以他们被教育的方式,爱国又忠诚着。他们很严肃对待他们的政治集会,非常渴望加入共产党。在每个班大约十分之一的人有此机会;在英文系,九十个三年级学生中有八个党员。他们属于班上最好的那部分学生——最聪明的,最有才华的,最擅社交的。

第二条守则,强调了他们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解释了政治理论在中国是如何运作的。对于历史唯物主义为何,我的理解只是模模糊糊——好像是跟阶级斗争有点关系——但坚持才是关键。不去探究,不去思考,不去分析——只是坚持。为了去证明他们理论的正确性,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毫不理会各种复杂与冲突之处,在这过程中,他们小心使用正确的字眼。有几次,我让学生们向我解释一些词汇——历史唯物主义,人民民主专政,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但他们总是无法用清晰简洁的语言来回答。就像奥威尔所云,在这里,文字和其意义分了家。要紧的只是保证学生们用正确的术语,以及正确的政治框架,来看他们周围的世界。

在这种教育体系中,我们经常感到很困难,不知如何把我们恰当安插进去。亚当教美国文化课,校方所选用的教科书名为“英美观察”。这书出版于1994年,而它对美国的描绘经常是难以识别的——举例说,关于美国宗教的那一章,不提慈善,社区,或学校,而花了很大篇幅来讲琼斯城的集体自杀事件。另一章节也有其生动处,叫作“社会问题”。其中有部分写道:

美国社会的科学发展非常迅猛,而社会的精神则逐渐空洞,社会变得越来越腐败……很多社会科学家声称,在1960年代前,婚前性行为也不是不普遍。但今日的不同处在于,很多年轻人将其视作结婚前的标准行为。有些美国人说这不过是很随意的事儿;有些人找借口说,婚前性关系是浪漫爱情的自然结果。这听起来真是荒唐。这种“新道德”无非是“不道德”。这就是所谓的“美国文明”。

同性恋是一个相当奇怪的社会现象,大多数人难以理解它。它正在广泛传播。其原因之一大概是婚姻或恋爱失败。有些人结婚后深感失望。是以他们决定不再去爱异性,反之,去爱同性作为报复。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有些人出于新鲜,好奇,如我们所知,美国人很具冒险精神。所以他们尝试同性恋,作为新的刺激。通过这些,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精神上的空虚,社会秩序的扭曲。

这章还列出了一系列的其他问题——种族主义,性别歧视,药物问题,宗教狂热——然后,给出了美国缺陷的根本原因:

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来自美国的资本主义体系。在这个资本家的社会里,虽然科学和技术非常发达,有些人们都深受精神空虚之苦。是以他们只求新鲜刺激。所以,只有当美国的资本主义体系完结了,这些社会问题才能解决。

要教这么一本书可不容易。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谷子和谷壳分离开来:要告诉学生们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在美国的确是严重问题,但同时,他们也得明白,对许多人来说,同性恋根本不是个什么问题(如果他们能了解到并非因资本主义才导致了同性恋,那也会是好事)。而在学生们的头脑中,这书要么是对,要么就是错。这里没有中间地带,而他们所受的教育则阻止他们去质疑官方的文本。

作为一个外国教师,要解决的问题是,尝试和这片政治环境协调,找到自己的路。这种技能是逐渐获得的——随时间的发展,亚当和我逐步学会了如何将政治最小化,去寻找一些话题和恰当的方式跟学生接触,而不至于直接激发膝跳反应。我的文学课程要容易些,尤其现在我们正上着诗歌课,把一切都简化了。

本来它倒不应该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学的第一首诗便是莎士比亚的,我没刻意让课程很容易。我向同学们作了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定义,把其中的第十八首诗打散,逐句逐句的。我们学习了点古英语,一些名辞,然后分小组让他们把诗拼起来。虽然第一句我是告诉他们了,我依然认为这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我的目的只是让他们努力尝试,直到这诗歌的形式对他们来说变得逐渐熟悉起来。但他们没有去想到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也是在涪陵教书的容易之处。学生们会做任何的功课,从不抱怨,大概他们都知道,即便做最困难的文学作业,也比在齐膝深的泥塘里赶着水牛要好。而各小组在努力拼诗的时候,我则望着乌江上的渔船和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