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跑步

我常在早晨跑去插旗山的山顶。边跑我边读着路两边的宣传标语,虽然起初它们中我不认得几个。在伸往大山的路上有三处标语,对我来说,它们看似如此:

CONSTRUCT A SPIRITUAL 文化, REPLACE THE OLD CONCEPT OF GIVING BIRTH

CONTROLLING人口GROWTH PROMOTES SOCIAL DEVELOPMENT

EDUCATION是 THE FOUNDATION WHICH A 国IS BUILT[1]

我在校园的中心结束我的晨跑,这儿离教学楼不远,这儿有一块石墙为背景,刻着一排三英尺高的大字:

TEACHING EDUCATES 人,ADMINISTRATION EDUCATES 人,SERVICE EDUCATES 人,ENVIROMENT EDUCATES 人[2]

头几个月里,中文在我眼中就是如此。到涪陵的时候,我认得四十个字,全都很简单的字:人,中,国,上,下,长,男,女。没多少时间学;和平队在成都给了我们两个月时间的密集训练,但重点是学足够的普通话口语,功能性的。要学汉语文字,我们得靠我们自己,到涪陵之间我没足够时间。

我到涪陵是为了教书,但我还有另外两个动机:我想这经历能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还有,我想学中文。这些都是很清晰的目标,但如何实现,则不那么清晰了。我希望写作能自发进行——我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做很多笔记,最终,当我感觉准备好了,我就将开始写作。但中文是另一回事儿了,我从来没试过这样的事儿。

这也是我决定通过和平队来中国的原因,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教我汉语。他们的成都培训课程是很棒的;课堂很小,老师富于经验,进步相当容易。然而,到了涪陵,学习语言就是我自个儿的事儿了。和平队愿意为我们花钱请家教,但我得自己去找到他们,而且我得自己决定用什么教科书,如何来架构我的课程。这任务叫人心悸——我得弄明白怎么去学中文。

在头几个星期,傅主任帮亚当和我去找家教。他跟我们一样茫无头绪——他从没见过一个外国人想要学中文的,而且我怀疑,私底下他认为这根本不可能。外国人学不了中文——涪陵的每个人都知道。当我们尝试时,我的学生们觉得很搞笑。他们会让我说一点中文,或写下一两个字,然后嘲笑我的努力。开始我不介意,但很快就感到烦了。他们以为我只是随便玩玩而已,事实上我是认真的:我知道学习中文将是我在涪陵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许许多多的事儿都依赖于掌握这门语言——我的友谊,我在这城里的工作,我对这城市的理解。

我想学中文,也可以说是出于我的固执,因为身为外国人,人们认为你根本做不到。这种相当低的期望值可有个悠久传统了;早在1800年代的初期,中国人向外国人传授语言是违法的,有不少中国人因为做了英国小孩的的家教而入狱,甚至被处决。历史的这一页让我着迷:有几种语言是那么神圣到禁止外传的呢?当然,这些法律在一百多年来改变了许多,但中国在对外开放上态度依旧暧昧,而语言问题则是核心。如果够明智的话,我就不会来这儿呆上两年,也不会去学说中文。对我来说,学习中文就和完成我的教师职责一样重要。

但其他的所有人都并不明白我的这种需要。傅主任花了很长时间来找家教,大概他指望我们自己慢慢就忘了这回事儿。我们不需要中国人来教我们,毕竟我们已经懂了不少,足以去买杂货,去当地馆子吃饭了。那就够了,人们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被看作教英语的机器,或者说农庄的动物——昂贵而又顽劣的拉货的马匹,来教文学与文化。他们给了我们干部的公寓住,给了我们长虹牌的彩色电视,带遥控的。我们的卧室里有空调。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不错的厨房,以及两个漂亮的阳台。我们的学生很顺从,又尊敬我们。尽管给了我们这么多东西,领导们还是私下给我们的同事和同学指示说,在课堂外避免跟我们接触。这很正常。外国人总是不乏风险的,尤其在政治层面上,在任何情形下,我们也不需要在学校里结交什么亲密伙伴。我们可以在白天教书,晚上回到我们舒适的鸟笼里,而且,如果我们需要友谊的话,我们本来就有两个人嘛,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他们甚至给了我们电话,可以打给四川其他地方的和平队志愿者。

某些较具深度的学生察觉到,我们的生活并不完整。在日志中,索迪写给了一张短条,用第三人称很礼貌地说:

皮特和亚当来到我们的学校教英文,不收取酬劳。我们感谢这样的行为。但我们为皮特与亚当的生活而担心。比方说:皮特和亚当几乎不懂汉语,所以他们看不了中国的电视节目。我想你们的生活会很困难。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打发空闲时间的。

这是个好问题。我的教学与备课时间加起来,一个星期也用不了三十个小时。我在清晨跑步,有时到山上散布。亚当和我会打篮球,玩飞盘。我在电脑上写作。我作些未来的打算——以后在课堂上要用到的题目,可能的旅行目的地。然而,我最多想到的,还是这城市里有许多有待探索,发现,但在最初时,这儿是个最难向我开放的地方。

从我的阳台望去,涪陵的下城区看上去不错。我经常望过乌江,望向涪陵迷宫般的街道和石级,聆听远方传来的日常生活之音,我会猜想藏于江城中的种种神秘。我想要调查这一切——我想要走下码头,观察船只;我想要和棒棒军聊天;我想要探索穿越旧城的石级组成的网络。我渴望弄明白这城市如何运作,它的人们如何思考,尤其因为从没有外国人干过这个。这里不像北京或上海,那儿有足够多的外国人去发现城市里有些什么。跟其他外国人相比,涪陵只是我们的——至少当我们弄明白了它以后。

但在我真的到了下城区后,发现它看上去并不怎么样。部分是因为尘土和噪音;涪陵主城的污染和噪音难以置信。它不像其他部分的中国有那么多重工业,但这儿也有些大型的工厂,向空中喷出烟和尘。乌江岸边的发电厂烧着煤炭,街道两边无数的小餐厅也是一样,而汽车的尾气排放没有什么规范。在冬天里,空气尤其污浊,但即便夏天情形也很糟糕。如果我去到城里,擤个鼻子,纸巾上会有缕缕的黑色油腻。这叫我想到空气会如何怎样影响到我的肺部,有一阵我想着该怎么办。最后,我决定在擤完鼻子后不去看纸巾了。

噪音更令人侧目。它们大都来自汽车的喇叭,很难理解这喇叭声为何没完没了。我可以这么开始形容:涪陵的驾驶者喇叭揿得很勤。这里的汽车不是很多,然而也足够了,它们总是急不可待彼此掠过,不知奔向何方。其中的大多数是的士车,几乎涪陵的每辆的士都重装过喇叭,变速杆的头上加了一个按钮。这样做是为了方便触发;因为山路缘故,驾驶者经常换档,把手放在档把上也能揿响喇叭。他们对其他的车子嚷嚷,对路人嚷嚷。他们无论经过什么人,或者被谁经过,都要把喇叭大揿特揿。在没人经过,但考虑到或许有人要过时,他们也揿。当道路上空空的,只是有人或许要经过的念头闪过司机脑际时,他们还揿。就是这样,生理反射一般,上了路,驾驶者就要揿喇叭。他们揿太多了,按钮上的手指已经麻木,而其他的驾驶者和路人对此已完全习惯,他们压根儿就没听见喇叭声。没有人对喇叭声作出任何反应;根本没用,毫无意义。涪陵这儿的一声喇叭好似森林里倒下一棵树——就作用而言,这声音乃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