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峡大坝(第2/6页)

这最后的一点对涪陵有着特别的利益关系,因为大型船只无法在所有季节里上到重庆。两城之间有些狭窄的河道,有猜测说,涪陵将成为一个重要的码头,为那些大到无法抵达重庆的船只服务。这将是个重大的变化,而涪陵,以及其轻度污染的乌江,此前在四川的交通网络中,只扮演一个相对较小的角色。更重要的,这一新的地位将结束涪陵的孤立状态。当我抵达涪陵时,一条通往重庆的高速直达公路已经开始动工,有人说在2000年会建铁路。对涪陵人民来讲,这是期盼已久的改变;很快,他们的城市将不再是一座被人遗忘的江城,而他们不用再依赖长江的怜悯,不用依赖江上的慢船。

然而,与此同时有另一个明显的问题:你能真的相信长江边的所有人——那些船长,生意人,害怕洪水的农民——不再依赖长江的怜悯了么?或者,随着驯服长江的努力进行,发生灾难的可能会上升,大江还能受到控制么?大坝乃是建设在一个地震发生带上,而关于山体滑坡,造就出巨大浪涛,这不稳定的峡谷可有一段很长的历史了。而且长江不单是水而已;它携带的淤泥多过密西西比河千倍。重庆和涪陵这样的城市将它们的生活垃圾排入江中,或多或少未经处理,再加上工厂的污水,这里有猜测说所有这些淤泥和垃圾将在大坝后堆积起来。万吨货轮在四百英里长的沼泽地里可发挥不了什么运输作用。

为了这些那些的原因,长久以来,这项目引发了人们启示录般的灾难预期,在外国和中国专家的眼中都有。他们看见了一个破碎的大坝,一个淤塞的水库;他们警告说升起的江水会带来新的毒污,那些本是留在江的两岸的。水库会淹没13座城市,140个镇,1352个村庄;它会吞没650个工厂,以及139座电厂。在过去上万年里,河谷乃是人类文明的家乡,而所有人类无尽的痕迹,那些倾倒的垃圾,化学废弃品,都将在新的水库中停驻不去。而大江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修补的小玩意儿——超过3亿5千万人生活在长江流域,超过美国与加拿大的总和,地球上十二分之一的人口。[1]

专家们警告说,水银,铅,以及其他的有毒物质,可能会从被淹没的地区带入到人们的供水系统当中,而且他们担心新的河谷沿岸传染病的爆发:疟疾,细体螺旋体病,日本脑炎。大坝的四万个建筑工人全都是临时工,住在临时的房子里,可能会通过蜂拥而至的性工作者传播淋病。艾滋也可能通过类似渠道传播。而一旦大坝工程结束了,这些工人又会去到哪儿呢?

而那些因水库而迁移的近两百万农民,情形又将如何?政府保证说给予他们土地和工作,大约将要花费工程总投资的三分之一——300亿美元的三分之一,这还是根据保守的预测。但四川东部长久以来都是相当孤立的地区,地方官员和中央政府的联系很少。把如此巨额的钱财送到那儿去,引发腐败的几率要远高于有效派发给民众的几率。

这儿有数不尽的坟墓,有数十座古老的寺庙,还有许多类似白鹤梁这样的无价文物。这些又会如何安置?在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地区,白鹤梁都将是一处重大的历史纪念物,但在三峡地区,历史太丰富了,涪陵这处雕刻甚至没排上A级受威胁的文物名单。下游有石宝寨,十八世纪所建的,令人瞠目的十二层宝塔,其后,乃是云阳的张飞庙,有1700年历史了。这两处古迹,如若不采取昂贵的保护措施的话,都将要失去。这里还有巴人留下的许多坟墓,他们两千多年前住在涪陵以及长江流域的其他地区,而他们的遗物从来没有深入研究过。对他们的了解很少,而当他们的文物被大水淹没后,什么也不会知道了。

大坝还威胁到野生动物:西伯利亚鹤,中华鲟,短吻鳄,白暨豚,还有172种其他鱼类。承担着中国80%的水路运输,长江的发展已经付出了很大的环境代价,江中现有的白暨豚已经不超过100只了。这是世界上仅有的五种淡水豚品种之一,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它已逐步适应了长江的泥水,到如今,它已几乎是盲了,依赖于高度发达的声波导航系统。但今天江上布满了船只,而其引擎声音逐年越来越响,那些淡水豚,因进化而失聪,为技术而失听,已经越来越难以回避危险,寻找配偶。万吨货轮可能就将是他们的终结。

在中国的领袖们开始考虑大坝项目以来的数十年里,这些观点始终都在被提出。工程首先是在1919年由孙中山提出的,而蒋介石和毛泽东都曾经严肃考虑过此事。对独裁者来说,这项目里有一种传统的中国魅力,即务实又宏伟——一种将一个穷国现代化的方式,同时聚集起了民族自豪感,一个现代化的基建项目,其规模可比长城与大运河。毛的工程师在1955年完成了一个全面的综合评述,如若不是大跃进与文革的话,工程可能早已启动。

但这儿也总有反对者的声音。即便在1980年代,当邓小平和总理李鹏接近了大坝工程的实际启动前,大坝工程还是当时中国可以公开讨论的少数重大话题之一。批评是被接受的,而批评的声音很是不少;许多专家相信,建设一系列的小水坝,在长江与其支流上,可以实现同样的效益,同时又回避了风险。争论一直持续到1987年,终于,政府厌倦了这种民主形式,开始消音。如果中国的领导想要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水坝,它就将建起来,不管什么风险。没有什么困难会被放在心上——什么淤泥,地震,失落的文物,灭绝的生物,失地的农民。专家的意见也被忽视掉,就好象过去那些年里一样:当毛泽东在1950和1960年代鼓励高出生率;当大跃进被启动的时候;当文革开始的时候。有些时候,你只需决定,而不是讨论。没有理由因噎废食。

但有些批评的声音不肯自动放弃。戴清,一个中国记者,他是对项目批评最多的一个反对者,在监狱里呆了十个月,在他于1989年出版一本书谴责大坝后。在1992年,李鹏推动人大在项目上做了最后一次投票,它照例通过了。这没什么出奇的——人大无非是橡皮图章的大会而已——但还是有强烈反对的迹象,有三分之一的代表投了弃权或反对票。

中国第一个环保游说团体的形成,就是源于大坝,而即便项目在1993年动工后,还是有小心谨慎的批评意见。在1996年的八月,我到达涪陵的那个月,有一批考古学家与其他教授们公开要求江泽民主席作出努力,来保护那些淹没地区的文物古迹。保护工作本来的计划时间开始于1996年,然而什么都还没做,那些请愿者要求20亿资金用于采取种种必要的措施:挖掘文物,迁移庙宇,建立新博物馆。有建议说,用一个堤坝来保护石宝寨的宝塔,一块块地将张飞庙移至高处。天津大学建议修建一个水下的博物馆来安放涪陵的白鹤梁。游客们将从岸边的一条隧道进入博物馆,而新建筑的屋顶将浮出新水库的水面,其形状近似那古老的条状砂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