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逆流而上(第4/11页)

这个想法击中了他:他可以穿越乡村去旅行,为人们做好事。他把他的拖把倒过来,骑在跨下仿佛骑马,然后把一个旧篮子套在头上仿佛头盔。在米粉店的墙上,有张美人照,一个日本小姐穿着背心裙(你可以到涪陵的下城区花五毛钱买到),而莫金钱望着她,欣喜莫名:

“我的杜尔西尼亚!我会四处周游,直到我找到你!”

他把那张画像卷起来,跳去了乡下。不久他就路经了一个田里耕地的农民,由一个名叫罗杰的男孩扮演的。

“桑丘潘萨!”莫金钱叫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探险吗?”

但桑丘潘萨继续劳动:“我,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啊哈,你很傻!”唐吉珂德道。“过来跟我一起探险。我们会像雷锋一样,跟不公平做斗争,拯救美丽的女人,而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头号姑娘,杜尔西尼亚!来吧,别做个雅虎!”

“你才是雅虎!我太忙了,没空跟你去。”

“那么傻,”唐吉珂德喃喃道。他在那里想了一阵该怎么去打动那个农民。在小说中,唐吉珂德保证说他会给一座小岛让桑丘潘萨管治,而亚当向同学们建议说他们可以用上海南岛,那是中国南部的一个岛屿省份。然而同学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

“我必须有一个仆人,”莫金钱想道。“如果你跟我来,我会给你...台湾岛!我会让你做台湾岛的总督!”

有了那个承诺,桑丘潘萨抓起一只拖把,两人并驾齐驱,跑动非常合拍,而观众们大笑起来。莫金钱和罗杰都有演戏的天分,而他们之间马上产生了一种化学反应。罗杰天性就是个好朋友,好助手,一个精瘦,大眼的男孩,体重大约不到九十斤,聚精会神听着唐吉珂德的指示。而莫金钱似乎从“大独裁者”那儿学了点功课,大声喊叫着指令,带着一股搞笑的严肃劲。

他们俩携手打遍了四川的乡下,攻击风车,奋战大虫,在乡村旅店里搞出许多麻烦来。在某处,他们停下来,唐吉珂德命令他的仆人谱写一首献给杜尔西尼亚的歌来。桑丘潘萨取过他的吉他,在那张日本美人像下唱道:

杜尔西尼亚!

杜尔西尼亚亚亚亚亚亚亚亚!

你是多么美丽...

我的岛在哪儿?

我的台湾岛...

这时,他们抵达了重庆,那儿的人们已经听说了他们的故事。重庆市长,由刘易斯扮演的,颁给他们牙刷以示鼓励,偷偷把纸条贴在他们背上,写着“傻瓜,”“雅虎,”还有“牙刷”。英雄们骄傲地把牙刷插在脖子上,唐吉珂德拍着他的胸脯,吼道:

“我把我做的全部好事,都奉献给美丽的杜尔西尼亚!而且我希望每个人都开始学习雷锋做好事!”

这时学生观众们已经乐疯了。即便系里面的老师,坐在前排当评委的,也笑得难以自制;而观众的热情回哺了演员,让他们疯狂地在舞台上从一个历险冲向下一个。毫无疑问,这乃是系里最棒的一个戏——但同样毫无疑问的,这出戏也踩上了政治风险。观众部分的反应像是说:我简直不相信我会听到这个。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有同样的感受,而到了演出的最后,我发觉我在观察张书记。很难说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微笑着,轻轻的,但我可以看出他的大脑在急速转动。而到了最后,只有他那个评委才真正算数。

系里的权威们花了一天时间才做出反应。他们封杀了“唐吉珂德”;另外五出戏被选入了学校礼堂的演出,包括“德塞利的宝宝”。对于这种决定,从来没有申述的机会,而系里头明确指出,这里面有政治因素在。

但出于某些原因,学生们公开显示出了愤怒,他们通常只会安静地抱怨几声。即便那些参与了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学生也悄悄说,他们的戏也是出于政治原因被否决,因为那几个演员也是真实生活中的男女朋友,这违背了学校反对谈恋爱的监管规矩(这也是最被忽略不理的规定)。然而,最强烈的反应,还是来自西班牙语班的同学,他们拒绝接受系里的命令。莫金钱跟系里的政治辅导员发生了冲突,他威胁说如果唐吉珂德被列入黑名单,他也将拒绝出演“德塞利的宝宝”。很快,这就成了个严肃的问题:权威们不想让他们的比赛散架,而他们喜欢凯特卓别林故事中的政治,那是在批评美国的种族主义。

就这样,这冲突跟着五四运动的周年庆祝活动一起发展。在许多方面,我感觉到英文系,作为党组织的代理,活该如此。如果你想要把所有东西都政治化,把每一块的文学与历史都用于服务于自身需要,那么,到了某个点上,它肯定会在你面前爆炸开来。在两年后,我对那数之不尽的周年庆与纪念日已感到恶心了;我对扭曲了的历史也感到疲倦了;我对于我们政治宣传主导的课本也受够了。

但与此同时,亚当感到内疚,而我也有同感,虽说那不是我教的班。无疑,是因为我们的影响,才把学生带入了这场麻烦。如果我们不在这儿的话,他们不会表演“唐吉珂德”与“德塞利的宝宝”(如果不是我们的话,也肯定不会有个共产党员叫莫金钱。)这件事与我们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不同,那些时候我是隔着距离来观察涪陵的。我们对学生有直接的影响,而且我们总是鼓励他们要思想开放,多提问,藐视权威。我们的有些做法是刻意的——关于罗宾汉的讨论,那些中文的对话——但主要它是跟我们的基本身份意识有关。我们是外国人,在我们的意识中,没有那种声音来警告我什么线被越过了。我们在涪陵住了很久,足以去影响到一些人,但还不足以把那些规则给内化;而这种过渡的状态,就像那一半虚构的五四历史,导向了政治风险。

很明显的,即便同学们是在处理一些通常不会跟笑声联系起来的题材,他们的意图却绝非要颠覆什么。毕竟,莫金钱既是党员也是班长,任何的违规,都只是因为这整出戏是由大家拼成的,没人全程负责。主题的麻烦乃是同时来自于许多方向:亚当提了建议要涉及雷锋,同学们自己想出了台湾的点子,而所有他们喜欢的那些傻词儿,乃是从过去这一年的许多生活背景而来。也许他们犯下的最大错误,乃是过度关注唐吉珂德的精神了。他们想要忠实于塞万提斯的小说,把它的滑稽讽刺偏好带到涪陵的生活里来,而且他们也想做到尽可能娱乐,好玩。但滑稽讽刺,以及娱乐,在共产党的体系里,都是有风险的动作,这体系对某种控制欲的依赖,总要把优质喜剧摧毁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