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间人(第4/8页)

过去是未来的指引

有许多巨大的标志牌,上面没有一个字,只写着:

300,000

在纪念馆的主厅里,玻璃柜中陈列着遇难者的骨骸。展厅的另一部分陈列着黑白照片,这里展示了士兵如何极有天分地记录下他最恶劣的时刻。很多日本的军人愚蠢到照下他们恶行的照片,然后把底片送到上海的照相馆冲洗。中国的技术人员把翻晒的照片拿给外国的记者,这是外界最早得知南京大屠杀的确凿证据之一。

我慢慢穿过那个静悄悄的、挂满了照片的展馆。在展厅的一个角落,我发现自己正在凝视的三张系列照片,是一个中国男人被砍头的过程:一个跪着的身影;一把举起的砍刀;一颗头颅在灰尘中滚动,像一个毛茸茸的球。然后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在南京做更多这样的研究了。

我走出展馆,外头是空阔的院子,我坐了下来。我想离开南京了。这时候游览一个陌生的城市,显然不太明智;而写一篇游记是我此刻最不愿意做的事。但是我也害怕坐夜班火车回北京去——不可避免的,那样的旅途将充斥着一通通愤怒的对话。我独自坐在长长的石凳上,试着让自己鼓起勇气,然后走出纪念馆,回到城里去。

在庭院中间,有一群鸽子在太阳底下摇摇摆摆地走着。这些鸽子也属于纪念馆,有一个馆员专门负责饲养它们。这男人竖了个临时的标志牌,一块木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

请勿捕捉和惊吓鸽子,请勿大声喧哗。

我走过去,读招牌上的字。鸽子的看护人和我攀谈起来。他的名字叫做龚邦兴,今年60岁;他从当地的一家玻璃厂退休后,就干起了这个饲养鸽子的工作。他一个月赚8块多美金。他喜欢说话,而他唯一想说的话题就是鸽子。听到别人说鸟的事情,我还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龚先生告诉我,这些鸽子对纪念馆很重要;因为坦白说来,大屠杀的展览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说,如果其中一只鸽子生病了,会很快转染给其他的鸽子,所以他要用很多时间清理羽毛和鸽子屎。这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但他喜欢。我问他纪念馆里有多少只鸽子。

“一百多只,”龚先生说:“但确切数目我说不准。我害怕去数清楚——这么做是不吉利的。万一我有天再数,发现数目不对了怎么办?那样我会担心一整天的。”

他在我的笔记本里写上了他的联系方式,要我如果以后再来南京,就和他联系。他穿着一双很大的黑色橡胶鞋,戴着顶土黄色的帽子。帽子的边缘有一点白色,是鸽子屎。那天,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向我提到北约轰炸事件的人。

回到北京是一种解脱。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记者站里积满了报纸。我略过所有关于外国的新闻,只看关于中国报道的标题:

政治宣传——烽火四起的游行抗议凸显中国根深蒂固的历史特性

骚动背后:中国人扭曲的世界观

对美国的愤怒在中国各省蔓延:轰炸大使馆事件为紧张气氛火上浇油

记者站也订阅了《中国日报》,这是共产党的英文报纸,我把那些文章也剪了下来:

人民被这样的罪行激怒了

霸权主义注定会失败

调查:大使馆轰炸事件是蓄意而为

每晚7点,我和记者们一起收看中国的新闻。我们也收听国外的广播,不时要检查一下收音机的天线,信息总是断断续续。北约宣称他们原本是要轰炸南斯拉夫军队供给系统的总部,但是他们拿的是一份旧地图,上面标的地点是错的。在游行开始的第一天,中国最有权力的几个领导人都没有发表公开声明,也没有露面。美国驻中国大使尚慕杰(James Sasser)和他的职员们一起,被困于北京大使馆内,分吃供给海军的食物;外面的抗议者们不断向大使馆扔石头、砖块和墨水瓶。中国的警察在大使馆门口站成一排,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等待着他们尚不清楚的上级命令。

5月9日,中共的一个高级官员第一次对外发表讲话。这个副总书记级别的人并不为人所熟悉,他的名字叫胡锦涛——黑头发,黑西装,深色的领带,紧张的眼神。此时正是中午:这是一次特别的全国广播。在他短短的讲话里,胡并没有提到关于游行抗议的事情:

“我们相信广大的人民群众会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考虑好整体局面,有序、守法地进行各种活动。”

那天晚上,人民解放军来到了美国和英国大使馆外,把这两栋建筑围了起来。很明显,最糟糕的时间已经熬过去了。第二天,克林顿在白宫前面发表电视讲话,第一次用到了“道歉”这个词:

“我已经向江主席、向中国人民道歉。但我认为,区分开一个酿成悲剧的错误和一次蓄意的种族清洗,是非常重要的。”

次日中午,中国国家电视台的新闻报道播放了克林顿道歉的片断。然而当克林顿说完“向中国人民道歉”,后面的就被剪掉了——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种族清洗”的内容。12日,美国大使终于可以走出大使馆。那一天,3名遇难者的骨灰被送回北京。电视新闻从机场开始:庄严肃穆的音乐,一脸悲伤的官员,泪流满面的亲属。中国媒体从愤怒转向了悲伤;最后,这件事终于成为过去。新华社——中国政府的英语新闻机构,出现了这样一条新闻:

北京(新华社)——中国革命博物馆负责人马军海(音)今天说,上周五由美国领导的北约所策划的炸弹袭击中丧生的三名中国记者,他们的遗物将由博物馆收藏。

“这些东西确实是历史遗留给我们的,它们有着非常大的教育意义。”他说:“……这些遗物包括浸透了血的棉被,书包,钢笔,笔记本,还有录音机。《光明日报》副总编辑翟惠生,今天给我看了他那两名丧生同事的书包。那书包仍然散发出强烈的火药味道。”

我不喜欢离开记者站回家去。每天晚上,我都尽量在记者站里拖延时间,尝试找到一种分散精力的途径——再看一个新闻节目,再读一个新闻故事。但事实摆在那儿:对于这份500美元一个月的工作,我只能花掉有限的时间。而我那200美元一个月的公寓房间,同样有它的限制:没有电视,没有空调。那个厨房小得用不了;我又没有从美国带什么书来。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要在户外呆很长时间。

吃饭是其中最难受的一件事。在中国,过去我总是喜欢到便宜餐馆去,那儿有种亲切感;我也喜欢泡在面店和茶馆里,这是我学习中文的一种途径。但是我现在学会了一种新的肢体语言:我总是低着头,摆出一副笑脸,试着让自己看上去很友好。所有人跟我说话,我都点头;即使是最莫名其妙的话我也一样。有时,人们会说到台湾问题,他们也念念不忘1839—1842年的鸦片战争,还有各种外国势力过去如何侵犯中国。有些中国人对我说,美国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因而它也缺乏道德基础。每当有人问我国籍时,我都诚实地回答他们——我打算在这儿住下去,任何的谎话都可能给以后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