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夜之城(第3/8页)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

中国的其他城市都有可纪念的历史,深圳的突然崛起却包裹着神秘的色彩:奇迹般的诞生,仁慈的神。从1949年到1970年代末期,中国政府故意不开发这片区域,是因为毗邻的地方是香港。共产党人害怕英国的资本主义殖民地会带来政治和经济的污染,他们给深圳制定的角色是“政治防御前线”。在国有经济的年代,这片区域的国企寥寥无几,多数居民靠钓鱼和种田为生。

1978年开始要进行“改革开放”,邓小平和其他中国领导人面临着一个问题:该从哪个地方开始实行这条政策?他们不想以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做试验,在这些地方进行彻底的改革,一旦出现了失误,将造成政治上无可估量的损失。邓小平决定在边远的、尚未发展起来的区域做试验,这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经济特区”。政府希望通过减免税务和投资政策上的优惠,会吸引外国公司到这些特区投资建厂。1980年,中国正式划出最早的两个经济特区:深圳和珠海。珠海和当时的葡萄牙殖民地澳门毗邻。

1980年代,中国政府陆续给予5个城市或区域“经济特区”的地位,但深圳总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中国官员称这座城市为“改革试验室”和“试验田”;深圳成了“对外开放的窗口”。他们把这座城市的兴起当作一场试验,而深圳的优势在于没怎么受到过往的干扰。中国的其他地方正在致力私有化没有效率的国有企业,让一批批工人下岗,对工厂进行重组;深圳的经济却是一张白纸。政府为这座城市制定的发展策略简单直接:建造基础设施,引入外商投资,吸引外来劳动力。20年内,这座城市的人口从30万迅速膨胀到4百万。同一时期,深圳的生产总值(GDP)每年增长30%。1980到1985这五年之内,深圳试行了超过200条经济改革的政策,其中大部分的政策随后都推行到中国的其他城市。

深圳的一切都是新的。这儿的居民大多年龄不到29岁,老人寥寥无几。深圳大学没有历史系;但你可以申请读它的高尔夫球场管理系(这里会提供中国境内最棒的相关课程)。在深圳博物馆,一些关于古代中国和鸦片战争的展览都做得马马虎虎,一副应付游客的样子,并照例尽责地附带着一句这样的题字:当你陶醉在这壮丽的“一夜之城”时,你可曾想过那些勤劳勇敢、为祖国流血流汗的先辈?

深圳博物馆里现代历史的展览部分要郑重其事得多,也有那一句题字,不过是安排在毫不起眼的地方。展厅的其中一处记录道,1987年12月,这座城市召开了新中国第1个公开拍卖会,拍卖的是一片地的使用权。旁边是一张照片,纪念中国的第1个人才市场——这是另一项迅速流行全国的“深圳发明”。还有其他的照片展示:1990年成立的中国首个证券交易市场;1988年首栋移交私有市场的国企建筑。其中一件展品骄傲地记下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1996年,深圳开了中国第1间沃尔玛超市。

除了那些标语以外,实际上没有一件事真的是“一夜之间”就发生的,而且过程总是伴随着反对之声。如果把邓小平称作这个城市的神,那么他应该是希腊人所说的守护神,不时会遭到一些神秘力量的对抗。邓小平相信经济特区会帮助转型期的中国经济不断发展,然而这里面还有政治考量的因素:他尤其希望能吸引到香港和台湾的投资,巧妙地增强这些地区和大陆之间的联系,让它们变得更加紧密。然而保守派则担心会产生截然相反的后果;他们觉得像深圳这样的城市是允许外国公司来剥削中国的劳动力。很多经济特区恰好是以前的贸易港口城,19世纪鸦片战争以后这些城市被迫对外开放。反对邓小平政策的人有时候会对此进行攻击,说等同于外国帝国主义入侵的翻版。1980年代中期,经济特区里出现了一系列的走私丑闻,对邓的批评更加激烈。

政府其中一个应对措施,就是给深圳建了城墙,于1984年竣工。这是一个古老的中国式解决方法,但有不同的新用途:在深圳,城墙的其中一个功能是守住城内的一切。(译者注:联想长城兴建的原因,其基本功能是挡住外来的敌人。)官员们希望这样可以限制改革中潜在的危险影响。这座城墙确证了政府加强控制的想法;一道实实在在的界线,划出了试验城市的范围。中国公民必须持有其所在地的省政府批准发出的边防证,才能合法地进入深圳。

1989年夏天,政府保守派在北京的镇压事件中占据了上风,有些人开始担心深圳会不会因此丧失它的特区身份。然而3年以后,那个仁慈的神回来了。1992年,邓小平进行了著名的“南巡”,目的是向世人表示中国的经济改革将继续进行。南巡的关键时刻是邓小平来到深圳的时候,这位88岁的领袖发表了这样的讲话:“我们从深圳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敢于闯禁区。”这也就是歌曲《春天的故事》第二节的内容:

“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啊,中国,啊,中国,你展开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

在深圳当地,没有什么居民意识到他们正在参与一场大型的试验。然而他们感到了前路的不确定;他们会把这座城市的发展形容为一名当权者施恩的结果,而非自由市场经济的自然产物。我去过深圳几次,有一回遇到了一个商人,他告诉我说,邓小平死后,人们会往深圳那块巨大的布告牌献上祭品,以此来表示对他的感谢。然而这么做也有恐惧和迷信的因素,这有点像传统中国人对祖先的崇拜,他们相信死去的人仍然能对自己的生活产生影响。还有一回,我和一个来自湖南省的出租车司机聊天。“这地方原来就是个很穷的村子,后来邓小平来了,说要在这儿建城市。”他说。“中国的事情就是这么办的。一个人出来说,我们要干什么,然后就干成了。这就是社会主义。”

尽管中国的领导者试图牢牢掌控者他们的改革试验,深圳的某些方面还是按自己的轨迹前进。劳动密集型的轻工业逐渐成了主导,这儿的工厂管理人喜欢招女工,因为女工的工资相对更低,管理起来也更容易。虽然目前还没有可靠的数据,但显而易见深圳里的女人比男人要多得多。当地人常说,深圳的人口比例是每7个女人才有1个男人。深圳的卖淫行业开始盛行,同样流行开来的还有“二奶”,她们是工厂老板们的情妇,这些工厂老板通常在台湾或香港已经另有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