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夜你并不寂寞(第4/8页)

她提到自己的婚期,说按照中国人的标准,她结婚算晚了。她打算明年结婚,到时候她就30岁了。她提到结婚的事以后,我就问起了关于她未婚夫的问题,这时她忽然沉默了下来。“他喜欢写作。”过了一会,她温柔地说:“他现在可能还不算成功,不过他是一心一意地做这件事的。我觉得这就够了。我们关心彼此。”她又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我不喜欢用这个社会的标准来作为我自己的标准。我曾经和一个很有钱的人拍拖,他是深圳的一个大开发商。他关心的事情只有他的生意。有一次,他在一栋新楼前安了几只巨大的石狮子,然后用80万元的价钱卖给人家;本来那些石狮子就值20万元。用四倍的价格把一个东西卖出去,这就算得上成功了吗?”

她点上了另一根薄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不管怎么说,”胡晓梅说道:“他也不喜欢有些人知道他,只是因为他是‘胡晓梅的男朋友’。”

过了一年,当我再次经过深圳的时候,我和胡晓梅又吃了一顿晚饭。我们是打电话约的,当时她跟我说,她会带着新婚的老公赴晚餐。

我走进餐厅,看见一个男人陪伴着她——那个人稍稍有点发胖,留一头长发,就是第一次采访时陪她来的那一个。胡晓梅看着我,有些羞涩地笑了,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还不想告诉你我和他的关系。”

1999年冬天,艾米莉经常打电话和写信给我。圣诞节前,她寄了一些她工厂的样品给我,是一些白、蓝、粉红颜色的塑料珠子做成的手镯,装在密封的袋子里。艾米莉说,我可以送给美国的姐姐。

不过,她的来信则要阴暗得多:“我恐怕不能再写信给你了,最近我的睡眠很差,常常头痛。”

她埋怨工作每天都是例行公事,让人麻木。她也担心自己的不快乐会让朱云峰伤心。她在信里写道:“坦白说,我的男朋友很聪明,对我也很好。他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从这种莫名的消沉情绪中恢复过来。我正在努力。”

艾米莉总是对自己很苛刻。我写了一些涪陵教书时候的事,其中有些是关于艾米莉她们班的,我把那些文章发给了艾米莉。她回信说:

要谈到我自己,我觉得这是个最难以说清楚的话题。你似乎比我的大多数朋友要更为了解我。在那些朋友眼中,我只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孩。不过,对于自己是不是你笔下的那个品格高尚的人,我尚没有什么自信。是的,我喜欢独来独往。不过我这么做的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不擅于和别人交往;我不会分享他们的欢乐、悲伤,也不会彼此关怀。

我做老师的时候,会注意到一个现象:那些最优秀的女生常常会被一种孤独感所困扰,而男生中基本没有出现这种现象。大多数情况下,男生都没有女生那么成熟,即使是最为出色的男学生,也喜欢和别人一起胡闹和开一些粗俗的玩笑。像威利这样的学生毕业之后会迅速成长,然而很多女学生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了。

在我当初教书的地方,英语系大一最优秀的学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她和同龄人格格不入。亚当教过她一些课,她常常在课后去找亚当交谈,锻炼她的英语能力。那一年暑假,她回到了家乡,从一栋桥上跳了下去。亚当和我对她的死所知不多;她班上也没有一个和她亲近一些的同学。在中国,女性比男性自杀的数量更多,而自杀女性占女性人口的比例是世界平均水平的5倍——这个数据比世界上其他所有国家都要高。很多这样的自杀案例发生在农村地区一些受过一定程度教育的女性身上。她们并不属于贫穷的人;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原因,大概是她们在受教育的过程中瞥见了更美好的生活,那种无法实现的梦想让她们绝望。

艾米莉读书的时候,她们班的同学都很喜欢她。尽管她自己常常有一种孤独感,但她却是受人欢迎的。不过,她去了深圳以后,我就有些为她担心。2000年初,她已经变得满腹怨言了。有一阵子,她跟我说想和朱云峰一起做生意,卖车床车削,不过由于要很多的投资,她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觉得自己被工厂和宿舍之间的生活困住了。她在一封信里告诉我说,她如今每个月挣230美元,是刚工作时工资的一倍。不过,收入的增长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我不喜欢我的工作。我有时候会头疼,工作时常常犯错误。虽然我的工资一直在涨,但我对这份工作已经失去兴趣了……

你知道有哪些工作既有趣、又能给整个社会带来好处的吗?我想找一份这样的工作。

我每次到深圳去,都尽量在关内和关外都呆一段时间。围墙的建立是一种政治上的分界,不过它同时也代表了一种文化上的分野:一旦你跨过关卡,就会发现人们谈论的事物截然不同。在关外的世界里,艾米莉和其他工厂的工人们常常说起胡晓梅,不过深圳市区内的那些中产阶级和上流人士却极少会提起那个电台节目。他们中的好些人跟我说,有个叫缪永的小说家更为精妙地描述了他们的生活。她引起了政府审查官员的注意,最近出版的书大多都被禁了。

我给那个作家打了电话,她说我们可以在市中心一栋高层建筑的西式咖啡厅里见面,那家咖啡馆很流行,而且离她家很近。她今年29岁,还没有结婚。她总是不停地抽着卡普尔薄荷烟。她个子娇小,留一头中长的黑发,眼睛和嘴唇化了浓妆。她告诉我,她喜欢看亨利·米勒小说的中文译本(“他的书也被禁了呢。”)。

缪永在中国的西面——甘肃省长大。她的父母是医生,1960年代中共进行开发西部的运动,她的父母就从东部沿海地区发配到了甘肃。缪永在甘肃上了一所教育学院,毕业以后就搬到了深圳,找了一份当秘书的工作,业余写些小说。1998年,她出版了第一本小说,名字叫做《我的生活与你无关》,这本书很快上了畅销书榜。书中故事以深圳为背景,主角是一个移民到深圳的女人,书中讲述了她的故事:她从一个普通女秘书逐渐变成有钱港商的情人,一度过着极为奢华的生活,最后却和港商分道扬镳。这本书卖出7万本以后,就被当局禁售,主要是因为里面出现了关于毒品、赌博和性滥交的描写。如同许多在中国国内被禁的书一样,这本书的被禁反而刺激了人们的好奇心,书的销量也直线上升——不过此时所有的售书都是盗版货。在深圳市中心的街头和人行天桥上,小贩们出售这些书籍的黑市版。在证券交易所门口的人行道上,我看到一个街头小贩正在卖《我的生活与你无关》,这本书就放在《我的奋斗》(希特勒)的翻译版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