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K 遗失的字母表(第4/6页)

那些景象在我眼前闪过:一件青铜器,一辆埋藏在地里的战车,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径直冲过了木做的大门。尹斌庸继续说道:“1950年代,我写了一篇关于这个的论文。我还研究了英文和日文的文字材料,结论也是相同的。但和人类社会此为密切的第二种动物则不一样。英国人的是狗,而中国人的是马。”

讨论完马的话题以后,他谈到了中国文字改革中遇到的挑战。有些人宣称,中文里有太多的同音异义字,很难用字母写出来;必须要用汉字才能区别那些发音相似的字。尹斌庸承认,文言文的情况确实如此,但现代汉语却不一样。这就和收听电台广播一样——中国人不用看着文字,只要收听广播就能明白他们的语言,这意味着他们同样能明白字母化的文字体系。

“当然,只是理论上来说是这样,实践起来则很困难。”他说。“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都是用汉字,很难叫他们做出改变。如果改用字母体系,看古代文本就会有麻烦,这也是真的。让我们看看《红楼梦》,书里面同一代人的名字全部是同一个部首的。如果把文字体系改掉,这些细节就要遗失。最主要的是,积习难改。看看你自己的语言吧,英文也同样需要改革。乔治·萧伯纳就认为英文需要改变。”(注:萧伯纳为爱尔兰剧作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

英语口语里大概有40个不同的发音,对于拉丁字母来说是太多了,很难有效地处理不同发音的词,因而常会出现不合逻辑的拼法。乔治·萧伯纳写任何东西都是用速记法,他在遗嘱里特别声明,以后他作品的版税,要用于资助创立一个新的字母表。1958到1959年,有476种英语字母表被推荐去参加了一场公开比赛,其中有4种获胜。有一个字母表是由一个建筑师设计的,在它的基础上制定了拥有48个字母的“萧伯纳式”字母表。只有一本书的一版用了这个新的字母系统,那就是《安德鲁克里斯和狮子》的特别版。标题的四个英语单词在这一版中是这样的:

凑巧的是,中国人在1950年代的时候也正构建着字母表。但他们的计划要严肃得多;这是由国家主席发布的命令,全国各地的语言学家们造出了2000多个中文字母体系的提案。有些人用的是拉丁字母,有些用的是西里尔字母(注:现代俄语等字母的本源),好些提案里混用了日语的假名表。 尹斌庸记得,有一个体系还用了数字。另一个方法是结合拉丁字母和中文部首。在这个体系下,汉字“法”可以写成:

语言学家还对拉丁字母进行了改造。有一个提案里建议,用四种新的字母去代表四种特殊的中文发音:zh,ch,sh,和ng。在这个体系下,ng的写法近似国际音标里的一个符号:

“东德人听说了,”尹斌庸说:“他们很快就设计出一部囊括了这些新字母的打字机,寄到了我们单位。他们说,如果我们用这个体系,他们的工厂可以为我们生产打字机。那应该是1952年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我仍然记得那架打字机,在1950年代末期的时候,它还摆放在单位里。那是架很漂亮的机器,我不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

1955年,改革委员会把范围缩窄至最后的6种方案中。其中一个体系用的是西里尔字母,还有一个用的是拉丁字母,另外四个用的都是全新的“中文”字母,这几套中文字母都是以汉字字形为基础而设计的。但一年以后,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做出了决定:中文字母体系还不适合使用。他们认可了拉丁字母体系——也就是被称为拼音的体系;拼音被用于早期教育和其他目的,但并没有被赋予法律地位。同时,几位领导人还决定要简化一部分中国汉字,减少它们的笔画。例如,例如,“國”字变成了“国”,“龍”变成了“龙”,“偉”变成了“伟”,夢变成了“梦”。最后一共简化了515个汉字和若干部首。对于汉字本身来说,这是个很大的变化,但基础的文字体系则保持不变。中文仍然属于语标体系,大部分的方言仍然无法书写。

改革委员会把汉字的简化形容成“最初的改革阶段”。他们仍然希望引入字母体系,但看起来毛泽东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各种方案。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那几年的乐观主义走到了尽头。 1957年4月,共产党发起了“百花齐放”运动,邀请知识分子畅所欲言,鼓励他们说出批评性的意见。结果所得到的反响非常强烈:几千个中国人对各种议题公开进行了评论。文字改革成为心怀不满的知识分子的一个攻击目标,几十篇评论出现在大众媒体上:

汉字是团结我们人民的一种工具……我们人民能继续保持团结一致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汉字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

拉丁字母并非我们国家的产物……如果我们把中文拉丁化,那么我们就是为拉丁文打天下而已!

我们的国家是个民主国家,施行和平政策;我国要采用历史上富于侵略性的拉丁文,这么做并不正当……若是中国有某件事物不如外国,中国人民就会觉得自己的一切都不如外国。

在“百花齐放”运动之前,陈梦家并没有积极参与文字改革的辩论。他所在的部门——考古研究所是独立的,这个甲骨文学者并没有机会说出自己的看法。然而在新的畅所欲言的气氛底下,各大公众媒体上都忽然出现了陈梦家的评论。在《光明日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他写道:“我们在3000多年以后仍然使用汉字,肯定是有其客观原因。”在《人民日报》:“这似乎是一种新的教条主义,有些人把领袖的话当做金科玉律,却置实际于不顾。”陈梦家控诉举报别人政治错误的风气;他还评论道,很多官员对其管理的领域所知甚少。他提议共产党应该有更多的幽默感。他说:“我非常不喜欢教条。在我的文章里,我极少引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语句。”在一份公开发表的演讲稿里,他表示:

我认为,今天的“百花齐放”运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让我们对汉字的未来坦率地进行讨论。我要毫无保留地说出我的意见……

我们使用汉字已经有3000多年了,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妥……过去洋鬼子们说,中国的语言很糟糕。现在,更多的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他们头脑更开放,已经不再那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