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初的企鹅(第2/7页)

“小猎犬”号沿南美洲西海岸航行期间,达尔文花了数月时间来探索智利。有一天下午在瓦尔迪维亚附近,正在远足之中的他停下来休息,突然脚下的地面开始晃动,就像是柔软的果冻一样。“那一秒钟时间带给你心灵上的强烈不安感,是几个小时的思考也无法重现的。”他如此写道。地震过了几天之后,到达康塞普西翁的达尔文发现整座城市都已夷为瓦砾。他写道:“没剩下任何一间可以居住的房屋,一点也不夸张。”这场景是他所目睹过的“最可怕却又令人感兴趣的宏大景象”。菲茨罗伊在康塞普西翁港口附近所做的一系列勘察测量表明,地震让海滩升高了近2.5米。莱尔的《地质学原理》显然又一次令人惊讶地获得了证实。莱尔指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重复发生的地震能够把一整座山脉提升几公里之高。

达尔文探索得越多,这个世界似乎越像是莱尔所描述的那样。在瓦尔帕莱索港口外,达尔文发现了海洋生物的外骨骼沉积在远高于海平面的地方。他认为这是像他刚刚经历的那种地面抬升反复出现的结果。他在后来的著作中写道:“我一直认为,《地质学原理》的伟大价值在于,它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在智利期间,达尔文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的蛙类新品种,后来被称为智利达尔文蛙。这个物种的雄性个体会在声囊中养育它们的小蝌蚪。在最近的搜寻中已经无法再找到任何一只智利达尔文蛙了。[13]人们相信这个物种也已经灭绝了。)

快要接近“小猎犬”号航程终点时,达尔文又遇到了珊瑚礁。这让他有了自己在科学研究方面的第一项重大突破,这个惊人的想法也为他打开了通往伦敦科学圈的大门。达尔文发现,了解珊瑚礁的关键在于生物学与地质学之间的相互作用。如果在岛的周围或是大陆的沿岸形成了珊瑚礁,而这些陆地又在缓慢下沉,那么不断缓慢向上生长的珊瑚就能保持它们在水中的相对位置。渐渐地,当陆地沉到水面以下时,珊瑚就形成了堡礁。如果最终陆地彻底沉没消失,那么堡礁就会变成环状珊瑚礁。

达尔文的论述超越了莱尔的理论,并在一定程度上与后者相悖。年长的莱尔曾经提出假说,认为珊瑚礁是从沉没的火山口上长出来的。不过,达尔文的理论在本质上其实是非常地道的莱尔主义思想,所以当他回到英格兰并把这些想法告诉莱尔的时候,后者感到非常高兴。[14]正如科学史研究者马丁·路德维克所描写的那样,莱尔“意识到达尔文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15]

一位传记作家这样总结了莱尔对于达尔文的影响:“没有莱尔,就不会有达尔文。”[16]达尔文在发表了他的“小猎犬”号旅程笔记含一卷关于珊瑚礁的著述之后,也曾经写道:“我总感觉自己的书有一半来自莱尔的头脑。”

莱尔看到改变就在他身边的世界发生,每时每刻,无处不在。然而,对于生命的改变他却有自己的底线。一个植物或动物的物种,历经足够长的时间,竟然就能产生新的物种——这种想法在他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在他那本《地质学原理》的第二卷中,他花了大量篇幅来攻击这种思想,甚至还引用了居维叶的猫木乃伊实验来佐证他的反对意见。

莱尔对于物种转变论的极力反对几乎同居维叶的反对一样令人费解。莱尔知道,新的物种会规则地出现在化石记录中。但这些新物种是如何起源的?这个问题莱尔从未进行过正式的论述。他只是说,可能每一个物种最初都有“一对或是一个个体(如果一个个体就足够的话)”,此后不断倍增,并扩张到更广阔的区域中。[17]这个过程似乎要依赖于神的力量,或者至少要有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介入。这显然很奇怪,并与他为地质学所设下的规则相违背。事实上,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观察到的那样,这种方式所需要的“根本就是某种奇迹”,[18]而那正是莱尔在地质学研究中曾经予以驳斥的东西。

随着自然选择理论的建立,达尔文又一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认识到,正如无机世界比如三角洲、河谷、山脉的特征是由逐步的改变来塑造成形的,有机世界也类似地受着常态化改变的影响。鱼龙和蛇颈龙,鸟和鱼,都是靠着无数个世代间所发生的物种转变过程才有了今天的样子。当然,这之中也包括人类,虽然这一点最为令人难以接受。物种转变的过程虽然慢到令人无法察觉,但在达尔文看来,却是仍在继续之中。无论是在生物学中,还是在地质学中,现在都是通往过去的钥匙。在《物种起源》最常被引用的一段话中,达尔文写道:

可以这样说,自然选择无时无刻不在仔细检查着全世界的每一个变异,哪怕是最微小的;它去除那些坏的变异,保留并叠加好的变异。无论在任何时间或任何地点,只要得到机会,它就一直默默无闻地工作着。[19]

自然选择消除了对于创造性奇迹的所有需求。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每一个变异,哪怕是最微小的”,都能够积累起来,新的物种就会从旧的物种中浮现出来。这一次,莱尔没有立即为自己学徒的作品鼓掌叫好。他只是不情愿地接受了达尔文理论中“带有改变的传承”这一概念。莱尔太过不情愿了,以至于他的立场最终毁了两人之间的友谊。

达尔文关于物种如何起源的理论又进一步发展为物种如何消亡的理论。灭绝与演化对于彼此而言,就像是生命这件织物上的经线与纬线,或者说是硬币的两面。达尔文写道:“新形式的出现与旧形式的消亡是捆绑在一起的。”[20]两者共同的推动力是“为生存而进行的奋斗”——它给适应者以奖励,对于不适应者则予以消灭。

自然选择理论的基础在于相信如下这一论述:每一个新的变异或是最终的新物种,其产生和维持都要具备相对于其竞争对手的某种优势;优势较低的形式最终灭绝,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21]

达尔文用驯养的牛做了类比。当一个更有活力、更高产的变种被引进后,它就会迅速排挤掉其他品种。例如他指出,在约克郡,“历史告诉我们,古代的黑牛被长角牛替代了”,而后者后来又被短角牛“扫除掉了,就好像罪魁祸首是某种致命的瘟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