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回答吗?

——比裔美籍司礼义神父谈「丑陋的中国人」

张香华

耶稣说了这话,旁边站着一个差役,用手掌打他说:「你这样回答大祭司么?」耶稣说:「我若说得不是,你可以指证那不是;我若说得是,你为什么打我呢?」

——《约翰福音》十八章二十二节

和司神父相处,常给你惊奇的经验。

在馆子里,面无表情的女侍把菜单扔到我们面前,司神父悄悄问我:「你知道她为什么这种态度?」我还没找出适当的答案,他却幽默地说:「她不喜欢我。」

街上,几个年轻女孩走近,司神父望着T恤上印着外文的一位叫我看,我说我不懂法文。司神父为我翻译,那几个字的意思是:「来乱搞我!」他摇头叹气:「她一定不知道这个意思。」

司神父住在台北市万大路附近,那一带拜拜风气很盛,大街小巷处处是庙宇,和私人开设的神坛。司神父告诉我:「昨晚这里上演酬神戏,你知道他们演什么?」我答:「布袋戏。」心想这回一定答对了。谁知司神父的答案是:「他们表演脱衣舞。」

——今年七十余岁的司神父,是比利时裔的美国人,前后十余年在中国内地以及台湾的生活体验,使他对中国十分熟悉,加上他是中央研究院研究殷墟文字的学者,他对中国语言、文字、民俗的研究,已有五十年之久。从一九三○年起,司神父开始习中文,曾经是赵元任、陈世骧两位语言学家的学生;一九五五年得柏克莱加州大学东方语言学博士,他精通英文、法文、德文、俄文、希腊文、拉丁文,熟谙中文、西藏文、蒙古文、梵文、日文。一九三七年,他到中国内地北方,一面传教,一面做中国民俗研究、歌谣收集工作,并用英、法、德文等多种语言,发表过学术论著三十余种。

我告诉神父,我很吃惊,因为他老是提醒我这个中国人,身边许多习而不察,或察而不觉的现象。我心想,为什么不请他就「丑陋的中国人」这个主题,说说他的看法。以他对中国人的了解之深,对中国人的感情之浓,加上他来自西方文明世界的精神,他丰富的学识和修养,一定会给我们带来跨国性和跨民族性的启示。

司神父说:「你不在乎我的话令你惊奇?」

我说:「我正在期待你给我最大的惊奇。」

司神父本名Paul L-M. Serruys,司礼义,是他的中国名字,从这个名字,看出他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可是,司神父答复我的礼义之问,却说:「礼,是很好的东西,是人类行为的规范。但,中国人只讲礼,不讲理。于是礼的好处就变了质。因为礼应该接受理——正确的原因(the right reason)的指导。」

「义难道不是正确的原因?」我说:「我们中国人一向有『礼义之邦』之称。」

「礼义之邦?」司神父沉吟一会,「我没听说过。『义』字的英译,应该是Right或者还有一个意义相近的字Justice。可是我认为中国人最缺乏的,就是社会是非观念(Social Justice)。中国人讲的义,是用来要求别人而设的,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例外,可以不必遵守。也就是说,中国人的『义』是双重标准。」

我问:「从什么事情,使你对中国人产生这样的印象?」

「交通现象就是一张中国社会的图画,」司神父说,「中国人对作为一个国民,应该尽什么义务,完全没有观念。交通规则在中国,只是订来要求别人遵守的,自己不但不遵守,一旦受到指责,立刻觉得没面子。又譬如说,我今天这样批评中国人,大多数中国人的反应,恐怕是生我的气。平时,常常有人说我太骄傲,或者来劝我,不能用西方文明世界的标准谈论中国人。其实,我很不愿意伤中国人的感情。」

「不见得人人都会生你的气,我就不会,」我说,「我也不怕感情受伤,我就是盼望听听你伤中国人的心,伤得有没有道理。」

司神父举一个例子:有一次,在一项学术会议讨论过程中,司神父提出与某位中国学者不同的意见,对方从头到尾都不理不睬。甚至从一开始,这位学者听到司神父有不同的意见,就非常不高兴,立刻面露愠色,拒绝和他讨论。第二天,司神父亲自到这位学者的办公室,准备再试试和他沟通。谁知道学者明明在办公室,却教秘书小姐说:「不在。」司神父只好知难而退。

「所以,」司神父说,「我觉得和中国人讲理,比登天都难。有时候,你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他用逃避问题的态度来对待你,使你无计可施。其实,根本的原因是,他不想讲理,因为讲理会使他失去面子。你想,连学术界都只讲面子,不讲理,造成权威和垄断,又如何能要求一般的人民讲理?」司神父接着说:「当然,有时候,我和中国学者在一起讨论问题,我提出不同的意见,也有学者会说:『我不同意你,不过,我现在说不出道理,等我回去想想,再来和你讨论。』然而,能用这种态度来讨论问题的,实在没有几个。」

我问:「你是不是认为中国人讲礼,妨碍了讲理?」

「其实,讲礼和讲理,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司神父强调,「但必须经过学习,同时要有起码的彼此尊重,能力也要相称,才能够讲理。至于『礼义之邦』大概是中国人后来附会的说法,应该称『礼乐之邦』才对,因为中国历史上说周公制礼作乐。」

司神父对中国古籍了解之深,令我惊讶。

「纪元前五世纪苏格拉底时代,希腊人自称是『理乐之邦』,」司神父用笔写出中文「理」字,表明不同于「礼」字,「他们非常重视音乐,认为音乐是理的完美表现,理如果脱离音乐,就像人生失去了美。希腊人的人生哲学,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kalos k’agathos,前面一个字kalos,是『美』,后面一个字agathos,是『善』,中间一个k『是kai的简写,是『和』的意思。希腊人认为,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达到kalos k’agathos,美与善合一。善,存在于理中,美,表现在音乐里,所以,希腊人自称『理乐之邦』,和中国人自称『礼义之邦』,是很有趣的东西文化对照。」

我静静地听着。

「不过,」司神父说,「中国人讲『礼』,却只是虚礼——面子,『理』则受到压抑,不能伸张。且音乐的艺术功能,在整个中国文化发展中,一直受不到重视,连带和文学结合的戏曲,也发展得很迟。直到十三世纪元朝,蒙古的统治者,还不懂向中国民间艺术伸出政治高压的巨掌,中国戏曲才开始得到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