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4/7页)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已经结过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现在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着。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话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了白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两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剥衣服的悉悉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间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发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腾起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先为并排或是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已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到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上的人辐射到空间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白灵对原上家乡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了晌午饭便去上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上。

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糁子。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年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发的叶子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条擀杖粗的皮绳拴到后腰里的裤带上,猴子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皮绳在杈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三尺的地方绾系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皮绳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把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中呈现出脚朝上头在下的倒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千荡到半空时,两臂撑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皮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的颤响,令胆小的人发出一阵阵欢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到黑娃那样高的人还有几个,有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才上架子,启动的动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荡到两条皮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平展双翅沉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只凭双手攥住皮绳,并将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连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昵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记录。他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熟练,但他很努力。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高时,树下响起一片欢呼,白鹿村又出了一个荡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高过肩膀时,他竟双脚脱开了踩板,树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白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荡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这是一年里唯一的轻松活泼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门族、尊卑不论,都可以聚到碾场上来纵情谈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显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门风家法族规的约束,把长长的辫子甩到空中,也把畅快的笑声撒向天空。白灵头回上石碾场的秋千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个,荡的高度虽不能与大人们相比,却也令人惊异。当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时,感到的是一种酣畅淋漓,而当秋千从高空倒退回来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恐惧,风在耳边呼呼呼啸叫,身体像一片落叶悠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白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事来,忍不住说:“兆鹏哥,还记得你那回打秋千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秋千!”

第二天早晨白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床上,又把油布卷起来塞到床下。白灵慌忙穿衣蹬裤跳下床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的习惯,妻子应该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脸水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一回可以原谅。”白灵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纸条交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墙根下。”白灵接过纸条,整个身体里的神经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蜡纸表。”

白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的工作。有一天,白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了吧?”鹿兆鹏说:“还没有。咱们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白灵问:“过了一些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吟一下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你看有什么漏洞没有?”白灵说:“有”。鹿兆鹏连忙问:“什么事?”白灵却不说。

那是她刚刚搬来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白灵坐在台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一只袜子楦头。白灵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缝,连连说着感激的话。魏老太太问:“你们晚上怎么总是跑茅房?”白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壶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还不冻死!”白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老太太并无歹意,随即应变说:“我家先生闻不惯尿骚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