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白鹿原》创作手记(第2/11页)

我住进供销社办的一家旅馆,8元一晚的住宿费是全县的最高标准,也是全县最豪华的旅店,至今我都不忘当时的作家协会领导为我提供的资金支持。我立即询问有关蓝田县的历史资料保存在什么部门,以及借阅需得经过什么手续……

之二:卡朋铁尔的到来,和田小娥的跃现

促使我这回到蓝田县查阅历史资料的举动,大约有两个因素,一是如前所述,因为无意间瞅见蓝袍先生家门前那幢门楼里幽深的气氛,所引发的长篇小说的欲念,并因此而直接意识到我对生活了知的浮泛。长久以来,我很清醒,因为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文科教育,所得的文学知识均是自学的,也就难以避免零碎和残缺,再加之改革开放前17年的极左文艺政策所造成的封闭和局限,我既缺乏系统坚实的文学理论基础,也受限制而未能见识阅读更广泛的文学作品。新时期以来,偏重于这方面的阅读和补缺就是很自觉也很自然的事了。至于对生活的了解和体验,我向来是比较自信的。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在解放后的1950年入学识字。我看见过邻近的东西两个村子斗地主分田地的场面,我们村里没有一户能够划地主成分的人家。我亲眼看着父亲把自家养的一头刚生过牛犊的黄牛,拉到刚刚成立的农村生产合作社的大槽上。到合作社变公社吃大锅饭的时候,我亲身经历过公社食堂打的饭由稠变稀由多变少直到饿肚子的全过程。我由学校高考名落孙山回到村子,进入一个由三个小村合办的初级小学做民办教师,另一位是年近六旬的老教师。学校设在两个村子之间的平台上,两个人合用的办公室,是一幢拆除了不知哪路神灵泥像的小庙。教室旁边是生产队的打麦场。社员出工上地下工回家经过教室门口,嘻笑声议论声和骂架声常常传进教室。后来我调入公社办的农业中学,校址也在一个村庄的前头,四周是生产队的耕地,我看着男女社员秋天播种麦子夏天收割麦子、播种包谷再到掰折包谷棒子的整个劳动过程。再后来我被借用到公社帮助工作,又调到公社当干部,整整十年。十年里,我把公社大小30多个村庄不知走过多少回,其中在几个村庄下乡驻队多至半年,男女老少都叫得出我名字,谁家的公婆关系和睦与否都知晓。直到我最后驻到渭河边一个公社,看着农民把集体畜栏槽头的牛骡拉回家去饲养,把生产队大块耕地分割成一条一块,再插上写着男人或女人名字的木牌,便意识到我在公社十年努力巩固发展的人民公社制度彻底瓦解了。

我对乡村生活的自信,不仅在于生长于兹,不仅是看着我的父亲怎样把土地和黄牛归集体,而且我是作为最基层的一级行政管理干部,整整在其中干了十年,又把土地和牲畜分到一家一户。我不是旁观者的观察体验,而是实际参与者亲历的体验。我崇拜且敬重的前辈作家柳青,他在离我不过几十华里远的终南山下体验生活,连同写作《创业史》历时14年,成为至今依然树立着的一种榜样。我相信我对乡村生活的熟悉和储存的故事,起码不差柳青多少。我以为差别的是在对乡村社会生活的理解和开掘的深度上,还有艺术表达的能力。恰是在蓝袍先生家门楼下的一瞅一瞥,让我顿然意识到对乡村生活的浮泛和肤浅,尤其是作为标志的1949年以前的乡村。我得进入1949年以前已经作为历史的家乡,我要了解那个时代乡村生活的形态和秩序。我对拥有生活的自信被打破了。

大约在这一时段,我在《世界文学》上读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王国》。这部不太长的长篇小说我读得迷迷糊糊,却对介绍作者卡朋铁尔的创作道路的文章如获至宝。《百年孤独》和马尔克斯正风行中国文坛。我在此前已读过《百年孤独》,却不大清楚魔幻现实主义兴起和形成影响的渊源来路。卡朋铁尔艺术探索和追求的传奇性经历,使我震惊更使我得到启示和教益。拉美地区当时尚无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许多青年作家所能学习和仿效的也是欧洲文学,尤其是刚刚兴起的现代派文艺。卡朋铁尔专程到法国定居下来,学习现代派文学并开始自己的创作,几年以后,虽然创作了一些现代派小说,却几乎无声无息,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失望之极时决定回国,离开法国时留下一句失望而又决绝的话:在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我读到这里是忍不住“噢哟”了一声。我当时还在认真阅读各种流派的作品。我尽管不想成为完全的现代派,却总想着可以借鉴某些乃至一两点艺术手法。卡朋铁尔的宣言让我明白一点,现代派文学不可能适合所有作家。更富于启示意义的是卡朋铁尔之后的非凡举动,他回到故国古巴之后,当即去了海地。选择海地的唯一理由,那是在拉美地区唯一保存着纯粹黑人移民的国家。他要“寻根”,寻拉美移民历史的根。这个仍然保持着纯粹非洲移民子孙的海地,他一蹲一深入就是几年,随之写出了《王国》。这是第一部令欧美文坛惊讶的拉丁美洲的长篇小说,惊讶到令人瞠目结舌,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给这种小说命名,即欧美现有的文学流派的称谓都把《王国》框不进去,后来终于有理论家给他想出“神奇现实主义”的称谓。《王国》在拉美地区文坛引发的震撼自不待言,被公认为是该地区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奠基之作,一批和卡朋铁尔一样徜徉在欧洲现代派光环下的拉美作家,纷纷把眼睛转向自己生存的土地。许多年后,拉美成长起一批影响欧美也波及世界的作家群体,世界文坛也找到一个更恰当的概括他们艺术共性的名词——魔幻现实主义,取代了神奇现实主义……我在卡朋铁尔富于开创意义的行程面前震惊了,首先是对拥有生活的那种自信的局限被彻底打碎,我必须立即了解我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我顿然意识到自己连自己生活的村庄近百年演变的历史都搞不清脉络,这个纯陈姓聚居只有两户郑姓却没有一户蒋姓的村庄为什么叫做蒋村。我的村子紧紧依偎着的白鹿原,至少在近代以来发生过怎样的演变,且不管两千多年前的刘邦屯兵灞上(即白鹿原)和唐代诸多诗人或行吟或隐居的太多久远的轶事。我生活的渭河流域的关中,经过周秦汉唐这些大的王朝统治中心的古长安,到封建制度崩溃民主革命兴起的上个世纪之初,他们遗落在这块土地上的,难道只有鉴古价值的那些陶人陶马陶瓶陶罐,而传承给这里男人女人精神和心理上的是什么……我不仅打破了盲目的自信,甚至当即产生了认知太晚的懊悔心情,这个村庄比较有议事能力的几位老者都已经去世了,尤其是我的父亲,他能阅读古典小说也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对陈姓村庄的渊源是了解得最多的人之一;至于我们家族这一门更是如数家珍,我年轻时常不在意他说那些陈年旧事和老祖宗的七长八短的人生故事。父亲已经谢世了。我既想了解自己的村子,也想了解关中。经过一番认真的考虑,我选择了蓝田、长安和咸宁作为了解对象,因由出于一点,这三个县包围着西安。咸宁县号称陕西第一邑,曾是我家乡所隶属的县,辛亥革命完成后撤销又合并到长安县了。正是西安四周的这三个县,当是古长安作为政治经济中心辐射和影响最直接的地区,自然也应该是关中最具代表性的地区了。我首先走进蓝田,当我打开蓝田县志第一卷的目录时,我的第一感觉是打开了一个县的《史记》,又是一方县域的百科全书。县志上分类着历史沿革,县域划界的伸缩变化;(咸宁和长安多所变更名称,唯独蓝田县自设县以后一直延用到现在)山川河流平原坡岭沟壑谷地,不仅有文字叙述,而且有图示;历任的县官名称建立和重要政绩,典型的三两位在调任离开时,沿路百姓蜂拥送行,跪拜拦轿者呼声震野;记载着蓝田地域自古以来的名人,最响亮的是宋朝的吕氏四兄弟,先后都考中状元,都有文集著作,其中吕大临创造的哲学“合二而一”论,被杨猷珍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初发掘出来,遭到毛泽东点名批评,形成一次关于“合二而一”与“一分为二”的哲学大辩论大批判运动。其时我刚刚从学校进入社会,在一所二人为教的初级小学任教,按上级指示,全乡(公社)的中小学教师开过专题批判会。我久久地注视着绵薄发黄到几乎经不起翻揭的纸页,一种愧疚使我无地自容,我在对“合二而一”和“一分为二”几乎无知的情况下也作过“表态”发言,现在近距离面对这位尊贵的哲学家乡党的时候,领受到真正的学问家对浅薄的讽刺,也领会到人类从哲学角度认识世界的漫长和艰难。这些县志还记载着本地曾经发生过的种种灾难,战乱地震瘟疫大旱奇寒洪水冰雹黑霜蝗虫等等,造成的灾难和死亡的人数,那些数以百万计的受害受难者的幽灵浮泛在纸页字行之间,尤其是看到几本“贞妇烈女”卷时,我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