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边 跑得最快的人

  昨天晚上,我再次想起黑八,是在上厕所的时候。为了上班方便,我搬到了父亲单位的库房里住。

全院共用的厕所与我的床一墙之隔,每晚总是传来恼人的冲水声。我常常需要顶着三九天北方夜晚的冷空气去关厕所的龙头,然后想到既然都来了,就顺便小解。小便时我便想起了黑八。

  这可能有两个原因。因为是“顺便”,我尿得不准,这让我一下子回想起《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描述:“年轻时他尿得又准又直,在学校里,他曾是瞄准瓶子撒尿的冠军。

”同时,也回想起我尿得又准又直的学生时代。为了尿得准,我不得不使劲瞄准那个黑洞洞的蹲坑。乌尔比诺医生说:“抽水马桶一定是某个一点儿也不了解男人的家伙发明的。”也许他这么说是因为他没用过这种前面带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半球的陶瓷蹲坑:如果你从后往前尿,就会溅到鞋上;如果你从前往后尿,就会溅到地上。如果你蹲着尿,保不齐还会溅到眼睛里,这种抽象的描述,没体验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总之,当我看着那个黑漆漆的蹲坑圆洞时,我不可遏止地想起了黑八。与其说是想起,不如说其中甚至有一些想念的成分。

  黑八是一个总会让人在上厕所时想起的人。像我高中时多数朋友一样,他生得人高马大,性情粗豪,皮肤黝黑,劣迹斑斑。他成绩极差,却喜欢写小说,写出来的东西匪夷所思,有一篇最著名的,是这样写的:有一个少年,上厕所时拉出了一条形状奇特的大便,上面遍布鱼鳞,在水里一张一翕,十分像某种怪鱼。少年煞是惊奇,慌忙盖上马桶盖准备冲水,结果大便突然穿透马桶盖飞出来,把少年吃了。这是在我们学校流传甚广的一个故事,我们当时说它有点像卡夫卡,现在想来一点都不像,当年我们一定是根本没看过卡夫卡。

总而言之,这只是黑八所写的关于屎和尿的故事中的一个。除了写这种东西,他几乎不写字。毕业以后,我父亲的一个同事想要我的模拟试卷,我便去找黑八要来一份,因为他的都是新的。他上学时,什么叫考试,哪叫作业,一概不交,如果老师骂他,他就在放学以后把老师揍一顿。很多老师都挨过他的揍。

  关于黑八打架的故事,可以讲很多,不过这不是现在该讲的事。

现在应该先说说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我们的友谊只有三步,非常简单:高一的时候,计算机课留了编程的作业,让我们用一种叫作Basic的愚蠢语言,在纸上写出一段代码。这是真正的纸上谈兵。黑八当然不会写,而我是课代表,于是他便来找我。结果我不但给他写了作业,还写了将近一作业本的说明,希望他看了这本秘籍之后,能改过自新,自己写作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怕他揍我。结果他拿着作业,临表涕零,发誓要跟我做好兄弟,我根本没听懂,也没想到他对这件事有多认真。这是我们友谊的第一步。

  高二时我跟女朋友分手了,实际上那个女生的头发丝我都没碰过,前后处了也就一个礼拜。我万没想到黑八也喜欢这个女孩,而且也没想到他对这件事有多认真。这么说吧,如今我们都已经毕业十几年了,我、黑八和那个女生各自都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黑八依然爱着那个女生,就像爱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每当喝醉时,他就要提起那个女生,然后把她历届的男朋友咒骂一番,包括我。末了,往往有个左近的倒霉鬼要被他揍一顿出气。

但对他来说,我是跟他“爱过同一个女人”的人,此外也没有碰过她,这大概可以算我们友谊前进的第二步。

  高二期末的一个傍晚,不知因为什么事,黑八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擒住了一个老师,差点儿把他打个万朵桃花开放。而我根本不知道小卖部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碰巧在门口抽烟,这件事我可以用任何一位英灵的名义发誓。结果,以“殴打老师时为其站岗放哨”的名义,我和他一起挨了处分,还留级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冤案,因为我是一个乖宝宝,从不主动打架,抽烟也只是装装样子,并且从没有像那个期末一样6门不及格,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结果,我跟黑八成了坏学生战略同盟。这不但标志着我们的友谊前进了第三步,还意味着我走上了被冤作不良少年的不归路。

  从那时开始,我们的友谊就牢不可破了。到现在,我的高中同学里唯一跟我有联系的就是黑八。比如,当他有一次把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的时候,立刻就来找我借钱了。这份牢不可破的友谊带来的坏处是,我被卷入了各种莫名其妙的斗殴事件,在此之前我连吵架都没吵过,更别提动手打人了。而好处则是在我们共同参与的不计其数的斗殴事件中,我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从没挨过一拳一脚。这有两个原因:一是黑八的战斗力太强,每次都能吸引绝大多数的火力;二是我跑得太快,没人追得上。

  当时,我曾是我们那一带跑得最快的人,闻名遐迩。当然,我并不是校运动会短跑冠军和纪录保持者,虽然我的百米成绩也十分不错。

我之跑步,比之百米,就像是把拳击和无差别格斗放在一起,不具备可比性。我除了直线加速快以外,更长于蹿蹦跳跃,登高纵矮,横跳江河竖跳海,万丈高楼脚下踩。我每天都在楼道里毫无目的地狂奔,遇到人,闪开,遇到桌子,越过,遇到一切障碍均不减速。我精通从各种形状的障碍物前高速通过的技巧:从翻越栅栏,到跳下两米高的墙头,从老式居民楼二楼的缓台攀援而上,再顺着骇人的排水管滑下来。仅翻栅栏一项,就有铁栅栏门、马路隔离栅栏、花园护栏等不同的高度,及不同的翻法。不管什么人追我,每遇到一处栅栏和铁门,就会减少一层追兵。巴西柔道练习者经常说这样一段话:“I am theshark , and you don't even know how toswim.”(当我将你拉至地面时,地面就是我的海洋。)这对我同样适用:当我翻过一道道护栏,穿过一扇扇铁门,最终进入了昏暗、曲折、遍布障碍的老旧胡同时,你最好别追我,否则你就得随时提防着从暗处飞出的痰盂。

  不知为何,当时的人们对我这项绝技都非常不齿,觉得我是个没劲的人。到后来,打架时他们看见我都当没看见,没有人搭理我,也没有人追我。反正每次打架都是因黑八而起,主要打的也是他。而他不管对手有多少个,从来都不跑,只是揪住其中一个,一边施以连续的右直拳,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喊:“傻×,快跑!”每当此时,我都觉得他才是个货真价实的傻×。他这么一喊,本来没人理我,这下立刻会有一两个人扑过来追我,而我只好抹头就跑。如果有经验的话,他应该喊:“松人,扯活,马前翘!”这话我每次都想事后告诉他,但是事后就都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