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夏枯草——杂草亦良药(第3/5页)

《英国医生》可以说是一本平民化的草药书,是一本价格便宜、描写生动、易读易懂的自我医疗手册,其中提到的植物都很容易寻得,绝大部分都是本土植物。在卡尔佩珀提到的约330种植物中,有三分之一左右在今天都可被大致归类为杂草。但《英国医生》的“杂草性”表现在更深一层的含义上——这是一本向平凡致敬的书,无论是书中的药材还是药材的用法,都再平常不过。融入当地方言的写作风格使得整本书十分杂乱,但又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这本书时而令人入迷,时而时髦可爱,时而不可理喻,时而慰藉人心,时而讽刺,时而好辩,时而执着。作者写到“发怒咬人草”毛茛(很可能是指匍枝毛茛)时,用轻蔑的口吻说道:“到处都能看到,极为常见,谁要是说他找不到,可能是因为他把头插在篱笆里了。”一个完全理性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本书偏离了草药书的主旨,反而滑向了迷信和宇宙占星,十分可笑。卡尔佩珀同时代的人甚至也认为这本书明显出自一个自私自利的蠢货之手。但他的怪诞和偶尔的庸医之谈多少因他写作此书的动机挽回了一些分数。这是一本平民的草药书,是为受苦的贫穷大众所写。这里没有拉丁语,没有危险的毒草,提到的植物几乎都能在平常的园子里和乡村小道边找到。正如一名传记作者曾谨慎提出的那样,这本书是迈向全民医疗服务的漫漫长路的第一步。

卡尔佩珀于1616年出生在苏塞克斯郡的奥克利村,出生时父亲刚刚过世两周,死因可能是伤寒。他在外祖父威廉·阿特索牧师家长大,阿特索是伊斯菲尔德村的教区牧师,住处距离卡尔佩珀自己家40英里(约合64公里)远。作为外祖父家唯一的孩子,他在女性陪伴下度过的时间比在自己家时多得多,因此受到了她们在医药和厨艺上的更多熏陶。此外外祖父家门外就是广阔的阿什当森林,三个世纪以后的动画片《小熊维尼》中的百亩林便是以这里为原型,而卡尔佩珀无疑也像A. A. 米尔恩笔下的小熊小猪一样在这里尽情嬉戏。1632年,外祖父将他送到了剑桥,此时他16岁。他来这里是为了学习神学,但无论他或他的家人对这段经历抱有怎样的期望,几年后这段学业还是戛然而止了。尼古拉斯爱上了一个社会地位远高于他的苏塞克斯女孩。这段爱情看起来毫无希望,但凭借着他的冲劲和激情——这也是今后贯穿他一生的性格特点——他成功说服了女孩与他私奔。他们计划在刘易斯的一座教堂里结婚。尼古拉斯从伊斯菲尔德乘马车出发,他的情人则从大宅附近步行。快到约定地点时,尼古拉斯却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的未婚妻在穿过南部丘陵时被闪电击中而丧命。

这场不幸对卡尔佩珀的观念和未来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当时已经开始着迷于占星学和宗教激进主义,而这场飞来横祸在他看来既是极为不公的,又是对他冲动行事的一种惩罚。从这以后他的人生有了使命,他要找到能够打破疾病和自然灾难之专横的治疗方法。在未婚妻丧命的几天之后,他便放弃了剑桥的学业,前往伦敦。他到圣殿关的西蒙·怀特的药材店里当了学徒,在逐渐学习草药知识的过程中,他将会学到“长生草”是一种可以“保护生长之地不受烈火或闪电袭击”的植物。由于这次学徒经历,他入选了药剂师协会,成为会员,并在伦敦城东部的斯毕塔菲尔德开设了自己的店铺,身份既是占星师又是草药医生。

这时候的伦敦处于革命之中,成了各种异端宗教狂热和极端意识形态的发酵桶,短暂的混乱被推向了极致:宗教人士、月神崇拜者、政治煽动者、地下出版商,以及招摇撞骗的巫师——比如亚瑟·迪伊之子、伊丽莎白一世臭名昭著的占星师约翰·迪伊医生。再加上当时传染病肆虐、农作物歉收,更为各种思想的滋生提供了温床,于是各式各样自称有治疗能力的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末日将至的危机感,人心惶惶。

局势的混乱也反映在了正统医学界。威廉·哈维[60]通过证明血液的循环和心脏的真正作用,颠覆了人们过去关于人体的认识。哈维是一名皇家医生,也是内科医学院的领军人物,而当时内科医学院正与药剂师协会、理发师医生联合会针锋相对,论战一触即发。内科医学院一直试图将药剂师的工作限制在调制和配发药物上,并禁止他们推荐治疗方法或出售“诡异”的药物。1618年4月,医学院成功令王室发布公告,命令所有药剂师购买并遵守新出版的《伦敦药典》,这本书里详尽罗列了允许他们使用的药物名称以及配药方法,内容精确到每一打兰[61]、每一滴提取液。

《伦敦药典》表面上看来是用药规范上的进步,限制无行医资格的药剂师造成的危害。但实际上这只是内科医学院巩固自身势力和至高权威的举动。假如你认为按当时以及现代的标准卡尔佩珀就是个江湖庸医,那你须得知道《药典》里批准使用的是怎样的药物名单。药典中的药物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从蚂蚁到狼的小肠,还包括独角兽的角、人的眼泪、捣烂的燕子、蛾、秃鹫脂肪、波斯野山羊小肠里的结石和许多有毒的异域植物,以及一些完全是虚构出来的植物。

在进入这个派系分明的世界时,卡尔佩珀的身份只是一个东部市场的商人。他在自己的店里为人答疑,也在街上叫卖产品、发表演说宣传自己的想法。园艺史学家埃莉诺·辛克莱·罗德[62]用文字再现了他非凡的感染力:“读着他那本荒谬的书时,脑海中一定会不由自主浮现出他那副老混混(其实是个年轻混混)的模样,他站在街角发表的演讲不但能吸引还能紧紧抓住普通大众的注意力,是因为演讲内容不但易懂还很让人信服。”他痛骂经典宗教著作,吹嘘自己广博的知识,甚至贬低其他占星师。那些通过病人的夜壶内容物进行占卜的人被他戏称为“小便占卜师”。其他大部分同行——那些会根据病人当下病情开药的“受人敬仰”的占星师——被他说成“胡说八道、漏洞百出的人,就像说鸡蛋里装的都是肉那么不可信”。他把自己的占星技巧称为“疾运盘”,需要根据疾病显现或伤害发生的准确时间来绘制盘表,然后只需选择与这个星盘处在同一个占星节点的植物作为药物即可——但卡尔佩珀从未解释过这个神秘的选择是如何做出的。然而绘制星盘时确实需要详细询问病史,这一点使他的诊治具有了——按现代的说法——整体观医学的特点,即治疗时病人和病情都被考虑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