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色堇——杂草与三个作家的故事(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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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世纪之后,诗人约翰·克莱尔对三色堇的命名提出了不同的看法。1820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描绘农村生活和景色的诗篇》,并引起了轰动,轰动的原因简而言之就是他完全不避讳使用当地方言写诗。这些诗里有许多关于野花杂草的鲜活而亲昵的描写,克莱尔——史无前例地以一个全新的角度——用与同伴乡亲交谈的语气赞美了它们。“欢迎你,老伙计!”《致四月的一朵雏菊》这样开头,“赞美你,美之珍宝!蔑视时间与地点/毫不在乎地在粪堆旁边蔓延。”

《描绘农村生活和景色的诗篇》一书深受散文家利·亨特[70]的妻妹、园艺作家伊丽莎白·肯特喜爱,她在自己的著作《本国之花,或便携花园》(1823年由泰勒和赫西出版社出版)中提到了这些诗。“泰勒和赫西”也是克莱尔的出版商,于是出版社向克莱尔免费赠送了一本肯特的著作以表敬意。克莱尔十分喜欢此书将朴实实用的园艺知识、充满感情的植物介绍和诗一般的暗喻散漫结合在一起的手法,而肯特无疑也在书中称赞了克莱尔的花草诗(尽管她的语气十分傲慢):“要说花的语言,没人比想法单纯的农民诗人克莱尔理解得更好,他的作品就像一片美丽的乡村,有着各种树木、草地、荒原和花园。”很快克莱尔就回信给出版商赫西,附上了一些他所做的当地花草的笔记,他曾打算将这些笔记集结成书,而整体而言,与莎翁的作品相比,这些笔记更能直接反映野花与人之间的关系。信中他这样写三色堇(在欧洲荚蒾和欧石南中间):

它们被我们叫作“堇菜”和“粉色约翰花”,但我不知道这些名字的来源。这种花有一个田野中的野生种,开着很小的黄花,叶子则跟在花园里种植的那种一样。我为了观察它如何从野生种向栽培种变化而尝试自己种植,但它实在太喜欢野生的环境,我无论怎么努力也种不好,最后只好放弃,任由它们长在农田里。我十分喜欢肯特为它所起的一些名字,“蝴蝶兰”和“翼兰”都十分契合它的特点,前者尤佳。我不喜欢L.亨茨取的“闪闪亮”,这名字不适合花,倒适合酒。

克莱尔是否也觉得“徒劳的爱”不适合三色堇,认为它太过矫揉造作和都市化?这个名字在他的家乡北安普敦郡也有使用,但他从没提起过。打从一开始,他对植物的热情就集中在它们的生命力和独立性上。他把它们当作与自己平等的生命来写,它们有自己的生活规划和家园。他的诗中满是精妙的隐喻,写它们的民间用法和文学联想,但他最重要的写作内容永远是这些植物本身,而不是它们的各种象征和寓意。在这一点上,他与莎士比亚有着根本的区别,而对这一区别他从来都直言不讳,尽管他对莎翁的作品熟悉又尊敬。1824年,在一封与花有关的信中,他就一种俗名叫作“杜鹃”的植物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碎米荠”……被我们叫作“欧丁香”和“淑女的外衣”,但除了在书上看到过,我从没听过有人叫它“杜鹃”。栎林银莲花也会被孩子们叫作“淑女的外衣”。但通常人们称为“杜鹃”的是红门兰属的一种植物……这是我知道的“杜鹃”,春天它们会挂上蓝色的铃铛,那是“袋状的杜鹃花苞”。我经常提到这种植物的花是紫色的,内壁有暗色斑点,它的叶子上也有黑点。它们总与杜鹃鸟同时出现,在我心目中它们才是英国唯一的“杜鹃”花。随那些莎士比亚评论家怎么说,对我而言就算莎翁本人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权威,像我这样一直以来都是乡野村夫的粗人只把这种植物叫作“杜鹃”,而在这种植物名称的事情上,粗人总是最有发言权的。

对克莱尔而言,“粗鄙”是价值与真实性的检验标准。“粗鄙”中包含了平凡、卑微和不造作,而这些正是他所崇尚的人和自然的品质。伊丽莎白·肯特后来在对克莱尔的夸赞中写道(这次语气恭敬了许多):“这位诗人是一个真正的热爱自然的人:大自然即便麻衣荆钗,也依旧能打动他。即便只是看到一棵小小的杂草也会让他喜悦。”克莱尔极少公开使用拟人手法,但对他而言杂草就像是植物世界中的贫苦农民——随处可见,有一种谦逊之美,不被人重视;有用,却常被误用;会惹麻烦,没错,但它们也只是在尽自己所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他在1827年创作的《牧羊人的月历》可能包含了英语诗歌中关于杂草的最长段落,诗中他描述了除草人的工作过程(除草者使用的工具还跟300年前塔瑟描写的一模一样)以及他们如何处理除掉的草:

每日清晨除草者们集合,

从麦田里除去蓟草,并任它们在烈日下枯萎。

那么多杂草都开了花,

鲜红的虞美人气味难闻,惹人头痛;

田芥菜金黄如太阳,整个五月都铺满田地;

斑鸠菊喜欢长在仿佛泼过酸液的恶劣地方,

即使是危险的道路旁,也有它们紫色的花朵,

它们的叶子像蓟一样长着刺,

但密密地长着,不会刺伤别人,

若是被孩子们用力握住,刺便会像毛发一样软缩;

金色花蕊,如繁星般的红色花朵,

是害怕夜晚和大雨的琉璃繁缕,

它们常被叫作“牧人的晴雨表”,

它们会一直沉睡到太阳把雨水晒干,

然后才醒来打开低矮的花,

然后再次合拢沉睡,

除草人看见,便说要下雨了,

嘲笑它们太早闭拢的男孩们,

管它们叫作“正午就睡觉的约翰”;

烟堇也是个因迷信说法而出名的植物,

它们开着红色和紫色的杂色花朵,

除草时节姑娘们将它们采下,

在水、奶和乳清中煮沸,

节日时用来清洗,

让她们更加美丽光洁,

洗白夏日晒黑的双颊;

简单娇小的勿忘我,

引诗人们注意的柔和的蓝花瓣中央,是一点黄色花蕊。

这些花被众人毁坏折磨,

在充满希望的甜蜜的五月,

它们寂寞的快乐也被剥夺。

每当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花园中嬉戏,

妇人们便想起童年回忆,

于是止住手中的杂草钩,

放过这些花儿。

莫莉·马胡德[71]在《作为植物学家的诗人》一书中指出,这个场景是十分喧闹的。克莱尔可能是人群中唯一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语言着迷的人,但所有除草者都喜欢闲聊八卦:小伙子,姑娘,甚至是老妪(除草这种活男女老幼都能做),指指点点,聊天,可能还时不时把一些古老的药草(如烟堇)塞进围裙的口袋里。在克莱尔眼中,杂草也是这谈话的参与者。他对它们有一种休戚与共的感情,仿佛大家都是同一片土地上的伙伴。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偶遇荠菜,他会叫它“古老的邻居……它的每一个特征都惹人喜爱”。对于雏菊他说:“小小的雏菊有着金色的花蕊和银色的花瓣,脸上还带着一抹柔和的绯红,无论是在我们这里的低地沼泽,还是在瑞士的高山上,它们都是如此美丽——如果它们也会长在高山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