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日再相逢

妈妈又突然造访了,我根本无需抬头就知道是她来了:她的脚指甲在夏季总是粉红色,我还一眼就认出了她皮凉鞋上的鲜花图案,那是我们俩一起去商场时买的,就是上次她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候。

妈妈是在院子里找到我的,当时我正一个人锻炼身体。我对妈妈笑了笑,我知道她又要冲廷伯斯医生嚷嚷了。她会抱怨说:既然一整天都没人管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给关起来?

我决定再做100个俯卧撑,所以并没有跟妈妈说话。“你还要做多少个俯卧撑,帕特?”妈妈发话了。

“妮——可——喜——欢——上——身——强——健——的——男——人——”我每做一个俯卧撑就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我能够感觉到嘴角渗进了略带咸味的汗水。

骄阳似火的八月正是燃烧脂肪的绝佳时机。

妈妈看了我一分钟左右,接着说出一句让我震惊的话,“你想今天跟我一块儿回家吗?”她的声音明显有些打颤。

我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妈妈。虽然正午的阳光非常晃眼,但我马上就知道了她是认真的。她看起来有点儿心神不宁,好像犯了错误似的。每当认真说某件事的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她平时说话的方式跟现在可不一样,如果心情很好,她可能会喋喋不休地唠叨好几个钟头。

“只要你保证不再去找妮可,我就带你回家。你可以先跟我还有爸爸一块儿住,我们会帮你找份儿工作,然后再帮你找间公寓安顿下来。”

我开始继续做俯卧撑,目光紧紧地盯着地上的一只黑蚂蚁,当时这家伙正在我鼻子底下,试图用它那锋利的巨腭剪下一片树叶。透过眼角的余光,我分明看到一粒汗珠径直从我的鼻尖滑向了草地。

“帕特,告诉我你会跟我一块儿回家的,我会给你做饭,你可以去拜访那些老朋友,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求你了!告诉我这是你想要的。就算为了我,帕特,求你了!”

开始下一轮俯卧撑,那只蚂蚁的巨腭在树叶上继续挥舞着——痛苦、炎热、汗水、改变。

我可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这里没人相信光明,没人相信真爱,也没人相信幸福的结局。所有人都说妮可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他们还说就算分居的时间结束了妮可也不想再见到我。我想离开这里,可又有点儿担心,我正在尝试快乐地生活,可以前的那些老朋友依然还那么热情吗?

不管了,我必须逃离这些死气沉沉的医生和难看的护士,除了让我无休止吃药外他们什么都不会。要骗过这些医疗专家并不太容易,相比之下妈妈肯定好骗多了。想到这里,我终于站起身来,对妈妈说:“我回家跟你一起住,一直住到我跟妮可重逢的那一天止。”

妈妈去签那些繁琐的法律文件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先冲了个澡,随后把自己的衣服和裱有妮可照片的相框放进了帆布袋里。我跟自己的室友杰奇道别,他坐在床上直直地看着我,嘴边还流着口水,他总这样。可怜的杰奇!看看他那杂草丛生的头发、形状怪异的脑袋,还有松松垮垮的身体。唉,什么样的女人会爱上杰奇这种人啊!

他朝我挤了挤眼睛。这应该就是他的道别方式吧,应该还有祝我好运的意思。于是,我也朝他挤了挤眼睛,不过是用两只眼。我的意思是祝愿他好运加倍。我想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他开始用肩膀去撞耳朵了。每当听懂别人的话时他都会用肩膀撞耳朵。

我还有一些朋友,他们此刻正在接受音乐治疗。里面的某些歌曲有时会让我勃然大怒,所以我没有参加。在我被关禁闭的时候,他们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我想或许应该去跟他们也道个别。我从窗口朝音乐教室里面瞧了瞧。我的朋友们正在唱歌,他们把小手鼓固定在膝部,边唱歌边打鼓。虽然隔着玻璃听不太清,但我隐约听出是南希姐姐的歌,一首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我能看到他们的嘴在一张一合,头也随着鼓点不停地晃动——看起来他们玩得很开心。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他们了。说实话,我也讨厌道别。

我在走廊里看到了妈妈,廷伯斯医生也在那里。走廊里摆了一些躺椅和长椅,旁边还种了三棵棕榈树。这是院方玩的小把戏,他们想让这个鬼地方看起来就像是美丽宜人的奥兰多,而不是巴尔的摩。

廷伯斯医生穿着白大褂,脸上还是那幅冷峻的表情。“好好享受生活!”他一边说一边还跟我握了握手。

“只要分居时间一结束(我就能享受生活了)。”听到我这么说,廷伯斯医生的脸上马上就多云转阴了,好像我说要杀了他妻子娜塔莉和他们的三个金发小公主——克里斯汀、珍妮和贝琪似的。要知道,廷伯斯医生可不相信拨云见日,他认为自己就应该时刻抱着同情、沮丧和悲观的心态看待一切。

看来我让廷伯斯医生失望了,他那毫无生气的人生哲学并没对我产生什么影响。我确信分离的日子即将走到尽头,确信我跟妮可很快就能重逢。“看我摇滚吧。”我对廷伯斯医生说。丹尼是我在这个鬼地方唯一的黑人朋友,丹尼曾经对我说过,在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跟廷伯斯医生告别。抱歉了丹尼,我把你的告别语给抢了,不过这句话的确很厉害。我看到廷伯斯医生皱了皱眉头,就好像我在他肚子上给了一记猛拳似的。

妈妈驾车驶出了马里兰州,然后开始在特拉华州穿行,车子两侧不断闪过快餐店和各种各样的商店。妈妈说廷伯斯医生并不想放我走,于是她就去找了几个律师,还找了她女伴的治疗师——这家伙也将成为我的新治疗师,在这些人的帮助下妈妈打了一场官司,她说自己能够在家里把我照顾好,看来她的确成功地说服了法官,我真的很感激她。

当车子在特拉华纪念大桥上飞驰时,妈妈回头看着我问道:“你肯定想要更好地生活,对吧,帕特?”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想。”

随后我们驶上了通往新泽西州的295号州际公路。

顺着哈顿大道一直往前开就到了科林斯伍德市中心,这里就是我的家乡。可是,眼前的一切为什么那么陌生呢?记忆中的街道不见了踪影,街道两旁遍布着精品店和高档餐馆,路上的行人都衣着考究。我在心里问自己:这的确是我的家乡吗?我开始感到紧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有时候我就会这样。

妈妈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自己很紧张。她再一次向我保证说新的治疗师很快就会帮助我恢复正常的,她还说这位治疗师名叫帕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