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14年8月初到月末

卡捷琳娜烦躁不安。圣彼得堡四处张贴着动员参军的告示,她坐在格雷戈里的租屋里痛哭流涕,心烦意乱地用手捋着她的长发,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我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才好啊?”

面对此情此景,格雷戈里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吻去她脸上的泪水,许诺永远不会丢下她。但他无法作这种承诺,不管怎么说,她爱的是他的弟弟。

格雷戈里服过兵役,因此算是一名预备役军人,按道理必须做好上战场的准备。实际上当初他的大部分训练只是行军和铺设道路。不过他觉得自己会在首批征召名单中。

这实在令人气愤。这场战争跟沙皇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既愚蠢又毫无意义。波斯尼亚发生一宗谋杀案,一个月后俄国竟然跟德国大战一场!两国成千上万的工人和农民就要死在战场上,而且达不到任何目的。事实证明,格雷戈里和所有他认识的人一样,都认为俄国贵族极度愚蠢,没有能力统治国家。

就算能活着回来,这场战争也会毁掉他的所有计划。他正在攒钱买另一张去美国的船票。以他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所挣的工资,这要花上两三年时间,可要是参军去拿军队的薪酬,那他就要永远等下去了。他到底还要在沙皇不公和残忍的统治下忍受多久呢?

他更担心的是卡捷琳娜。如果他上了战场,她怎么办呢?她在寄宿公寓跟另外三个女孩住一间,白天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打工,用纸箱包装步枪子弹夹。等到孩子降生,她就不得不停工,至少一段时间内要待在家里。没有格雷戈里,她如何维持自己跟孩子的生计?真要是走投无路,她肯定会不顾一切想办法的,他知道那些来圣彼得堡的乡下姑娘急需用钱时会干什么。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她去街上出卖肉体。

不过,他并没有在第一天收到征召通知,随后,一周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报纸上说,两百五十万预备役已经在七月的最后一天动员完毕,但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一天之内无法召集如此庞大的队伍、发放军服、送上火车奔赴前线,甚至一个月都不可能。这些人都是分批召集的,有早有晚。

八月初最热的几天过去了,格雷戈里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被落下了。这种念头很折磨人。在这个混乱无序、不可救药的国家里,军队是管理最糟糕的机构之一,或许由于他们的无能,成千上万的人被忽略了。

卡捷琳娜已经习惯每天一早在格雷戈里做早饭的时候来他的房间。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他总是提前梳洗完毕,穿戴整齐。

但她来的时候,打着哈欠,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蓬乱,不过还是很迷人。眼下她已渐渐发胖,衣服便显得小了。他推算她大概已经怀了四个半月的身孕,乳房和臀部都更大了,腹部明显隆起。她的美艳丰满令人愉悦,也是一种折磨。格雷戈里尽量不去盯着她的身体。

这天早上,他正在炉火上煎着两个鸡蛋,她走了进来。早饭他已经不再将就,只熬粥是不行的——他弟弟的孩子需要吃些好的才能健康成长。通常格雷戈里都会为卡捷琳娜准备一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火腿、鲱鱼,或者她最喜欢吃的香肠。

卡捷琳娜总觉得饿。她在桌边坐下,切了一片厚厚的黑面包,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她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道:“如果士兵战死的话,拖欠他的薪水由谁来领呢?”

格雷戈里想起自己曾登记过近亲的名字和地址,便说:“就我而言,是列夫。”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到了美国。”

“应该到了。已经八个礼拜了,路上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但愿他找到工作了。”

“不用担心。他会没事的。所有人都喜欢他。”格雷戈里一想起弟弟,心里就涌起一股怨恨的怒火。本该是他待在俄国照顾卡捷琳娜和未降生的孩子,担心被征召入伍,而格雷戈里会开始他省吃俭用地筹备了许久的新生活。但列夫攫取了这个机会。卡捷琳娜仍在为这个抛弃了她的男人闷闷不乐,而对留在她身边的人全不在意。

她说:“我相信他在美国会过得很好,但还是希望我们能收到他写的信。”

格雷戈里在鸡蛋上削了一小块硬奶酪,再撒上盐。他很怀疑他们会收到美国那边的任何消息,列夫不太在乎什么感情,他或许打算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就像蜥蜴蜕皮一样。格雷戈里有些悲哀,但出于对卡捷琳娜的善意,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仍然希望列夫会派人来接她。

她说:“你会上战场打仗吗?”

“如果我能做主,就不会去。我们为了什么目的打仗呢?”

“为了塞尔维亚。他们都这么说。”

格雷戈里把煎蛋放进两只盘子,然后坐到桌前:“问题其实是塞尔维亚将由谁来统治,是奥地利皇帝还是俄国沙皇。我怀疑塞尔维亚人对此是否真的在意,我反正是无所谓。”他开始吃了起来。

“那么,就是为沙皇而战了。”

“我会为你而战,为列夫,为自己,或者为了你的孩子……为沙皇?不。”

卡捷琳娜很快吃掉了她那份鸡蛋,又切下一片面包把盘子抹干净了。“如果是男孩,你想取个什么名字?”

“我父亲叫谢尔盖,爷爷叫吉洪。”

“我喜欢米哈伊尔,”她说,“跟大天使同名。”

“很多人都喜欢。因此这名字用得很多。”

“也许应该叫他列夫,或者叫格雷戈里也好。”

格雷戈里有些感动。他很高兴能有个随了他名字的侄儿。但他不愿对她有任何要求。“列夫就很好。”他说。

工厂那边响起了汽笛——整个纳尔瓦区都能听到这声音。格雷戈里站了起来。

“我来洗盘子。”卡捷琳娜说。她七点才去上班,比格雷戈里晚一个小时。

她转过脸来,让格雷戈里亲了一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吻,他不容自己的嘴唇稍作停留,尽管如此,她柔软平滑的肌肤、脖颈上那慵懒的温暖气息仍然让他回味无穷。

随后他戴上帽子,出了门。

夏日清晨,天气温暖湿润。格雷戈里疾步走在街上,很快就开始冒汗了。

列夫离开后的两个月里,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之间建立起一种让人不太自在的友谊。她依靠他,他照顾她,但他们谁都不想这样。格雷戈里希望获得爱情,而不是友谊。卡捷琳娜心里想的是列夫,而不是格雷戈里。但只要确保她吃得好,格雷戈里也就得到了一种满足。这是他表达爱的唯一途径。这种关系不会长久维持下去,但眼下很难做什么长远打算。他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逃离俄国,踏上通往美国的乐土。